圍着他的人無一不是玄門修士,聽他滿口胡謅招搖撞騙,與貓逗老鼠沒什麼兩樣。
叢不蕪坐在明有河身邊,小心為他上藥。
“許是修行枯燥,想找些樂子。”
城中裡沒有犯了殺戒的妖修,算那術士走運。
倘若換了别處,他這樣的半吊子大搖大擺闖進城,不出三步便可血濺城門了。
明有河低着頭,“也許他算得很準呢。”
淡黃色的藥粉散發出濃濃的苦味,叢不蕪道:“占算一道他還不夠格,不過……你看到他包袱上挂着的玉牌了嗎?”
“眼熟。”明有河思索片刻,問道:“那是仙門所用?”
叢不蕪點頭,“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式。”
待藥粉融化在刀口裡,叢不蕪将明有河卷起的褲腿放下來,又攙他躺下,才收藥坐身。
“你好好歇着,我出去走走。”
她說得隐晦,明有河牽住她的手,叮囑道:“一定要找個不認識我們的。”
叢不蕪與他是被趕下靈山,說難聽一點就是“掃地出門”。
裡子面子全丢幹淨了,有頭有臉的修士想必都知曉這樁醜聞,明有河不想讓叢不蕪受人冷眼。
叢不蕪:“你放心。”
禮晃對她恨之入骨,對明有河也恨屋及烏,各地修士與靈山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她若随便逮個醫修來,也許明有河會被治得一命嗚呼。
樓下安安靜靜,偶有人聲,算命局已經散去多時了。
叢不蕪走到最後一層木梯時,地上罩了一層黑影。
她擡眸,聲音冷而輕:“怎麼?”
橫擋在前的是一堵肉牆。
算命術士也許先天有疾,渾身皮肉都橫向生長,偏還身穿白色道袍,将肥肉緊緊勒住,活脫脫一頭待宰的白豬。
他捋着稀疏的白須,沒注意到包袱上的綠色玉牌發出了微光。
那是遇大妖之昭,不祥。
好好的寶貝,落在這樣不識泰山的人手裡,真是暴殄天物。
“姑娘,老夫觀你……”
叢不蕪并起兩指,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手上緊攥的符紙搶了過來,掃視一眼,開口道:“老人家,你的符,隻畫對了一筆。”
術士聽在耳中,登時面色青白交錯,印堂卻隐隐發黑。
他一把将符紙搶回來,“不可能!”
不過是個将死之人,叢不蕪一腳把他踹開,術士咕噜一滾,仰翻在地。
他氣喘籲籲,掙紮着想坐起來,不料被踹中的腹部劇痛難忍,一時間,竟然半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等他緩過一口氣,叢不蕪卻不見了蹤影。
叢不蕪在城中遊走一圈,雖然沒帶回半個人影,但也并非一無所獲。
前方百裡有城名為‘問鵲’,駐守仙門姓靳。
是她未曾聽過的姓氏,可見其與靈山牽連不多。
辰時,叢不蕪與明有河已經出現在去問鵲城的路上。
明有河沒什麼精神,叢不蕪的話也不多,兩人默默走了許久,明有河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叢不蕪側眸:“怎麼了?”
“有東西……”
明有河的手指向道旁的密林,鼻尖癢得厲害,沒忍住又打了第二個噴嚏。
能讓他如此失态的情況,可不多見。
密林翠茂,光線被樹葉打散,落下一地金黃斑駁。
越往内行,光影越稀。
頭頂參天的枝葉是把天然的傘,将明亮日光遮在傘外。
叢不蕪撥開身前的綠枝,看着樹下一團白物,有些詫異。
明有河探頭一看,也跟着奇道:“這不是客棧那個算命的術士嗎?”
術士不着寸縷,白花花的肉|體癱倒在樹下,一半已經被泥潭般的土地吞食進去,胸口空蕩蕩的露出一個大洞,心被挖了,卻不見血。
他一臉沉迷陶醉,嘴角的笑在灰蒙蒙的臉上分外詭異。
距他三步之遙的地方,有一株凋零的巨大黃花。
黃花的根卻不是長在土中,而是深深地插|在術士的心髒裡。
那顆心髒通體漆黑,可見術士生前品行。
明有河看了一眼,便道:“想必是夜間趕路,遇到了林中花妖。這花妖還真是不挑食……”
花妖道行尚淺,好好修行化出人身指日可待,可它偏偏不走正道,勾了人心來吃。
不想聰明反被聰明誤,勾了術士的一顆壞心,将自己生生毒死了。
叢不蕪掃了眼地上的枯萎的黃花,“林中光照甚少,靈氣微薄,長不出這種作祟的花來。”
明有河不想費心去猜,話說順了,擡出自己祖宗來:“狗咬狗,反正都死了。”
言談間,術士的屍|體已經完全陷入泥裡,誤打誤撞的入土為安了。
叢不蕪背着命有河轉身離去,身後卻有東西破空飛來。
回首凝眸,帶着破釜沉舟氣勢的綠色玉牌當啷墜地。
叢不蕪對死人的東西沒興趣,二人出了密林,被陽光一照,愈發襯得方才林中陰風陣陣。
他們又行一程,前路陡然開闊,遠遠可見一座氣勢磅礴的拱橋,壯如飛龍在天,映在平靜水面。
走近了,叢不蕪才在橋頭的青碑上看到了它的名字。
鵲橋。
明有河虛弱地打趣道:“我還以為眼花了,鵲橋……那不是仙女兒的橋嗎?”
叢不蕪向前方眺望,“看來我們已經到問鵲地界了。”
鵲橋上的石闆雖然厚重,但由于年頭已久,稍一定睛,便能瞧出許多歲月端倪。
風的剮蹭,雨的鑿痕,它們給水面留下一段空白,給予鵲橋許多青睐。
橋下水流恰似一條銀帶,粼粼波光有些晃眼,在拱橋最高點,叢不蕪卻走不通了。
“哪裡來的黑鼠?”
密集的黑鼠拖着竹筷一樣粗細的尾巴,鬼魂般無聲無息,源源不斷自四面八方竄出來,停在橋的另一端。
它們聚成一條黑河,無聲地騷動着,貪婪的眼珠盯緊着橋上的人,仿佛急不可待。
明有河眯起眼:“那朵黃花,不會是這些黑鼠養的吧?”
叢不蕪不語。
黑鼠個個體型碩大,明有河想要積德,難得收斂性子,沒有一道符火将它們燒了。
“去!去!好鼠不擋道!”
他的嗓音依舊沙啞,并不清亮,一聽便是個病秧子,着實沒什麼威懾力。
鼠群卻寂靜一瞬,緩緩讓開一條窄路。
隻是那條路的方向,與叢不蕪去問鵲城的路相去甚遠。
橋下流水潺潺,殺生會污了好景,叢不蕪手腕輕轉,指尖多了一紙符,還沒甩出去,一隻黑鼠就利箭般湊上來,哆哆嗦嗦地蹭她的腳尖。
指尖的那道符倏然不見,叢不蕪眉頭輕挑。
這些黑鼠,是在引路?
黑鼠蹭了沒兩下,叢不蕪耳邊便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啼哭。
貓兒一樣,獨屬于嬰兒的哭聲。
刹那間,鵲橋邊再也沒有别的聲音了。
水停風止,叢不蕪連明有河的呼吸也聽不見了。
明有河來了興緻,“青天白日撞鬼,好新奇。”
叢不蕪用看着橋下湧動着的鼠群,一隻體型更大的黑鼠從遠方跑來,帶起茫茫的塵土,在半空滾成濃濃的嗆人煙霾。
“仙長,您終于來了。”
黑鼠背上背着一個嬰兒,通體青灰,瞳孔全白。
赫然是個死嬰。
黑鼠開口說話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的聲音太過稚嫩,宛如小兒。
叢不蕪頓時了然于心,好整以暇地打量起那隻黑鼠。
它被開膛破肚,腔子裡空無一物,乃一隻死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