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紅塵,世人敬我畏我謗我,視我為真龍淩空,卻無一人知我,夜夜困陷于無邊夢魇。
千秋大業,繁華看盡享盡碎盡,自認已瘋妄半生,何曾想醒轉後,孤影幽冢隻等一個你。
第一章荒宮
棠瑤覺得自己又要死了。
冰冷的湖水肆意湧入口鼻,那種即将窒息的絕望感讓她拼命掙紮。按住她後頸的那人卻毫不留情,手上更用了幾分力,将她死死地往下壓去。
“還是不說?”他再次發問,語聲冷冽,漠然中蘊含狠意。
她竭力想要發聲,卻開不了口。那人忽而又揪着她的長發往上一提:“我再問最後一遍,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入宮?”
棠瑤急促地呼吸着,嗆進去的水還未咳出來,說話都極其艱難了:“我……剛才說了,可你不信……”
“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看你到底能撐到幾時?!”那人冷斥一聲,再次發力将她壓入水中。
湖水又一次侵入她的口鼻,棠瑤已連掙紮的力氣都快耗盡。
卻在這時,有雲闆擊聲自遠方傳來,突兀而急促,一聲連一聲驚破了黃昏的沉寂,亦讓那人的手減了幾分力度。
“怎麼回事?”“像是乾清宮那邊……”旁邊有人在驚詫議論。
很快的,又有人迅疾奔來,急切道:“萬歲爺剛才在乾清宮……”
話到關鍵處,卻驟然停止。
四周一片死寂,大約是報信者及時轉為耳語。
“走。”過了片刻,壓制着棠瑤的人隻冷冷說了一個字,随後拖着她的長發,将她像死屍般扔到淺水處。
腳步聲漸次響起,那人走了幾步,又止住,寒聲道:“休要對人提及此事,若不然……在這宮中,我自有千百種法子,讓你悄無聲息地死。”
棠瑤伏在湖邊渾身濕透,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再去回答。
那群人很快遠離了這一池蕩漾的瓊玉。
蕭瑟秋風中,鐘聲餘響依舊未絕,震起鳥雀惶然四散,掠向金灰色的雲端。
*
直至腳步聲徹底消失,棠瑤才吃力地從水中爬起。濕透了的衣衫在風中不住滴水,她渾身僵冷,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回走。
這已經是她來到此地後,遭遇的第三次死裡逃生。
就在數日前,她的飲食内遭人投毒,幸得宮女芳卉無意打翻,她才免于一死,隻是可憐了那隻寄居許久的狸貓,替她成了枉死的冤魂。
而今日,那意欲将她溺死的年輕人,出手狠辣,目的明晰。
是什麼時候起,他已斷定她不是真正的棠瑤了呢?若是确信,又為什麼不告發上去,而要用這樣的手段來逼迫她說出所謂的真相?
聽他和手下的交談,聲音異于尋常男人,然而宮中二十四監,不知他隸屬何處,在内廷又有怎樣的地位?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暴露在曠野上的羚羊,對手窺伺多時已然迅猛撲出,這一次她雖僥幸逃脫,卻連這厲獸究竟是何模樣都未能看清。
*
天際霞光似錦,赭紅宮牆綿延無盡,棠瑤緊緊抱着雙臂,穿過幽長無人的夾道,回到了長春宮。
推開虛掩的宮門,一路往裡行去,青石磚間滴下迤逦水痕。
偌大的長春宮寂靜得好似荒野,枯黃落葉掠過碧青的琉璃瓦,無聲飄墜于地。
檐下銅鈴輕響,芳卉持着燭台從佛堂中出來,看到她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也不驚訝,隻是打量了一眼,問了句:“棠婕妤,怎麼弄成這樣?”
棠瑤故作驚惶地道: “……掉進湖裡了。”
芳卉“啊”了一聲,道:“您也太不小心了,趕緊回房換衣衫吧,我去叫人準備沐浴的熱水。”說罷,顧自匆匆離去。
棠瑤睨了那背影一眼,便往自己在承禧殿的居處走去。一路上,無論是宮女還是內侍,見到她之後或是偷偷打量,或是裝作尋常,竟無一人顯露驚詫,更無人詢問關切。
直到她将身子浸入好不容易等來的熱水後,才聽到窗外傳來芳卉和佳蕊的低切交談。
“她知道自己發生什麼事了嗎?”
“看樣子好像沒明白,不覺得她自從那次醒過來以後,就變了個人似的嗎?話說回來,秉筆到底是想除掉她,還是讓她活下去呢?”
“小聲點,當心被聽到!”
棠瑤本已經是伏在浴桶裡屏息凝神偷聽,聽到此處,連忙不緊不慢撩起水來。
窗外的芳卉聽到了水聲,便繼續低聲道:“秉筆想要做的事,還能讓我們看透?”
“那我們得在這待到什麼時候啊?我還想着萬歲爺大壽的時候,皇太孫應該能趕回來吧?那樣的話,咱們是不是能回那邊?”
“怎麼,你還念着那一位?”
兩人的聲音更小了,即便棠瑤挺直身子也聽不到什麼。正焦慮之際,又有小内侍從不遠處來到窗外,招呼道:“兩位姐姐,剛才聽到那陣雲闆聲了嗎?我聽說,有好幾位内閣大人被緊急召進了乾清宮,像是有大事發生。”
“大壽就要到了,還有什麼事要這樣着急慌忙的?”
“你就知道大壽,北邊軍情告急的風聲,傳了可不是一兩天了……”
三人說着話,漸漸往對面去了。棠瑤這才深吸一口氣,抱着雙膝倚坐于水中。
水霧氤氲,彌漫在靜谧室内。屏風上綠竹修長,雲雀飛旋,一切都浸潤了濕意,影影綽綽朦胧起來。
她閉上眼,先前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直到此時還未散去。
五個月前,還是叫虞慶瑤的她撞進了這個身子,未等完全清醒,便覺窒息無比。待等拼死睜開雙眼,竟發現自己是以三尺白绫懸于晦暗殿内,腳下圓凳翻倒于地,四周空空蕩蕩一片死寂。
她驚慌之下抓着白绫拼命掙紮,即将脫力時竟扯松了扣子,從半空重重跌落。
此後神志恍惚,似乎有人踢開了大門,随後人聲鼎沸腳步錯雜,她才漸漸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另一個世界被救活過來了。
隻是,成為了另一人。
昏沉沉的她被送到了長春宮内,據說此地本就是棠瑤棠婕妤的住處。這長春宮甚是恢弘闊大,卻隻安排她一人住着,宮女內侍對她的态度也頗為冷漠。
她覺得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冷宮,也曾試探着詢問過芳卉:“我當初為什麼會去那個廢棄的偏殿自盡?”
“那可怎麼知道呢?”芳卉打量着她,“婕妤您……大概是覺得遠離家人,又不受恩寵,所以一時想不開。是不是?”
棠瑤一時無語。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後來從宮女們那裡得知,原來這位棠姑娘雖然姿容姣麗,初入宮見聖便被封為婕妤,此後萬歲爺卻另有了珍愛之人,将她徹底遺忘在了長春宮。
宮殿冷清寂寥,别說聖駕不會駕臨,就連其他嫔妃也沒露過面。她度過了最初的惶惑不安,倒是難得的偷閑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