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瑤驟覺心髒劇烈跳動,手腳甚至都已發涼,然而當此情形之下,隻能竭力裝作沒認出他的樣子,蒼白着臉跪倒在地。
“萬歲駕崩了?!”她惶恐中不敢擡頭,此時宮道方向腳步嘈雜,乾清宮附近聽聞動靜的宮人内侍們都已紛紛趕來,或震驚或悲痛,瞬時間黑壓壓跪倒一片,痛哭聲在這沉沉夜色下彌散回蕩。
她匍匐不起,在人群間迅疾觀望一眼,隻見那身穿蒼綠曳撒的年輕人正冷峻地吩咐手下,不由心念一動。
又一群宮人們帶着哭音倉惶奔來,殿前一時混亂,棠瑤借着衆人的遮蔽,膽戰心驚地悄悄往後挪動。
哪怕暫時躲到荒僻之處,也好過就這樣直面殺機。
然而一聲清叱,讓她頓時凝滞。“棠婕妤,你要去哪裡?”
長階上的年輕人微微擡高下颌,目光落在她身上。
人群散開,無數道複雜的眼神瞥射而來,她心跳加速,連忙道:“萬歲突然駕崩,我想着要趕緊回去更換衣裳……”
話音剛落,不遠處芳卉等人匆匆趕到,望到躲在人群後的棠瑤,皆驚慌不已跪了一地。
“程秉筆!奴婢們沒想到婕妤竟會到了這裡……”
程薰目光冷肅,決然發話:“将棠婕妤,即刻送回長春宮!”
*
容不得半點反抗,棠瑤就這樣被送回了長春宮。說是護送,其實更像是押解。除了芳卉佳蕊等宮女,甚至還多出數名內侍一路緊随,徹底扼殺了她逃跑的念頭。
夜色愈加濃郁,渺茫遠天間唯餘孤月白影,寒涼映照了浩瀚宮城。
窗外起了風,廊下繡着“壽”字的绛朱宮燈被人手忙腳亂地摘下,轉而換上了煞白煞白的燈籠。
棠瑤心煩意亂地坐在卧榻前,昏黃燭火忽高忽低,照得衆人忙碌的身影晃動不已,宛如一出鬧劇。
而現在她也隻能任由宮女們沉默着為自己換上喪服。鑲着湖珠的金钗被無聲取下,簪上的是白絹攢成的宮花,纖弱不勝風。
佳蕊将金钗收起,沒精打采地看看棠瑤,見她居然連眼淚都沒掉,不由歎了一口氣:“我說婕妤,您還真是膽子大,一個人跑去乾清宮做什麼呀?”
棠瑤低着眼睫道:“隻是想求見萬歲,準我出宮祭奠母親。誰知道遇到這樣的事……”
“您說得簡單,就算沒碰到這事兒,萬歲身邊的人,能讓您輕易見聖駕?您還是小心為好!”
棠瑤眼前又浮現出白玉長階上,那一襲蒼綠曳撒的身影,便試探着問:“是我心急了,隻是那位年輕的秉筆,看樣子早就認識我,我卻想不起來他是誰……”
“司禮監的程秉筆啊!除了掌印之外,那可算是第二号的人物,出身也不一般……”佳蕊說到這裡,不禁細細看她,“您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他了?”
她攥着脂粉盒蓋,掩飾了不安:“确實記不起來了。他以前,和我很熟悉?”
“聽說他和您……”佳蕊才開了頭,忽又猶豫着停下不語。此時珠簾一動,芳卉神情疲憊地從外面進來:“貴妃和其他娘娘們已經趕到了乾清宮,亂哄哄哭作一團……”
棠瑤不知該說些什麼,身後的小宮女卻抽抽噎噎起來:“昨兒還聽說瓦剌軍已經打過了邊疆,現在萬歲爺忽然駕崩,這可怎麼是好?要是守軍再擋不住,咱們該往哪裡逃……”
芳卉神情也變了變,卻又強行闆着臉訓斥:“你可别亂講,萬歲駕崩,自然有新君繼位!區區瓦剌人有什麼可怕?!想當年,高祖爺才二十歲,就率領八百騎兵将鞑靼的三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就連他們的可汗都吓得逃回大漠不敢南下。現今這瓦剌還是鞑靼滅了之後才起來的勢頭,必定不是聖朝的對手!”
“一般人哪能和高祖爺比,現在……”小宮女還在恐慌,另一人放下手中衣物,涼涼地道:“瞎擔心什麼?也不想想眼前的事?萬歲這一駕崩,有靠山的娘娘們哭過也就算了,往後做個太妃平靜度日。怕就怕那些沒有子女的,還有咱們……”
話隻說了一半,就沒再往下。屋子裡頓時陷入死靜。
棠瑤起初還沒明白,看着衆人的神情,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你說的是,殉葬?”她謹慎地看着宮女們,低聲發問。
話語一出,竟無一聲回應,然而衆人那驚懼畏縮的目光,讓她頓時泛起寒意。
在大行皇帝過世後,宮人中沒人想談,卻又不得不戰栗面對的,恐怕就隻有這個話題了。
她一時心亂如麻。
佳蕊倒是強打着精神寬慰衆人:“先别總往壞處想,之前芳卉姐姐說的對,新君總會繼位,天下怎麼可能大亂?若是皇太孫能及時趕回繼承大統,說不定咱們都不會被充為朝天女。”
衆人訝然,芳卉忍不住問:“你怎麼知曉?”
佳蕊掠了掠鬓發,雙眸中流露一絲驕傲:“我當初在皇太孫身邊的時候,可是真真切切聽到他和太傅談起過這事,說是用宮人殉葬太過殘忍,希望以後能廢止這慣例呢。”
“要真是這樣,就謝天謝地了!”衆人紛紛雙手合十,惶恐中又起了期待。
唯獨棠瑤仍舊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心中煩悶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