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孤命不久矣了。”
落針可聞的殿内,低沉的聲音森寒刺骨,沒有一絲起伏。
一時間無人敢出聲,令人壓抑的沉默死寂回蕩在空闊的殿内。
此時已是後半夜,烏雲蔽月,夜風順着窗棂縫隙擠進,發出嗚嗚咽咽的哀鳴,讓人不寒而栗。
寝殿内隻點着一盞燈,顯得異常幽深空蕩。
暖黃的燭火搖晃,映照出李禦醫眼底的驚恐,他眼角餘光瞥見錦帳後巋然不動的男人,登時“咚”地一聲伏地叩首,顫巍巍地抖着聲音說:“殿、殿下乃萬金之軀,得上天獨眷,定會有神佛相助……”
頭頂忽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似譏诮,實則半分笑意都沒有。
傳到李禦醫耳中,他隻覺得渾身汗毛倒豎,後背冷汗瞬間下來,心中閃過無數死法,跪在地上腦袋是半分不敢擡,就怕丢了小命。
錦帳後,男人寬衣廣袖斜倚着榻,雙目微合而神情肅厲。
繡着繁複赤金蛟紋的袍袖下,那手白皙修長,骨節勻稱,指間漫不經心地玩捏着一粒黑子,有一下沒一下叩打着棋盤,發出戛玉敲冰般的聲響。
金檀木案上,方寸棋盤之間,黑白子雙方互相蠶食,厮殺的難舍難分,卻始終無一方占盡先機,似有隻手在精準的掌控局勢。
半晌後,他似覺無趣,淡淡地道:“行了,下去罷。”
李禦醫如釋重負,他悄悄抹了一把汗,抖着腿爬起身,拎起藥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待人走後,假寐的青年緩緩睜開雙目,他生了副極好的骨相,玉面漆目,薄唇挺鼻,那雙狹長幽眸看人時帶着萬物不萦于心的冷漠,像是雪原極寒之地裡靜待獵物死亡的野狼,沒有感情更沒有人性。
馮榮祿趕忙上前,他眉頭輕擰,腦子裡飛快盤算着,聲音壓得低低的:“殿下,今晚放這李言欽離開東宮,隻怕不出幾日,外頭就要有風言風語了。”
謝清硯掃過兇波惡瀾的棋局,目光冰冷徹骨,薄唇挑起了一絲弧度:“比起殺他,孤更想看他身後那人知道孤還沒死的反應。”
語氣裡滿是嘲弄和殺意。
他扔下手中的黑子,恰落在棋盤,刹那間局勢陡然巨變,白子潰不成軍。
馮榮祿略一思索,心裡有了數,躬身應是。
燭光越來越暗,紫銅鎏金熏爐裡淡煙袅繞,彌漫在空闊的寝殿中。
謝清硯隐在昏暗之中,臉色倏地沉得厲害,手背、額角青筋暴起,渾身肌肉都繃到了僵硬的程度,似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馮榮祿看着他驟然煞白的臉色,知道是頭疾又發作了,頓時警鈴大作:“奴婢去叫醫來!”
“不必。”謝清硯擡手制止。
馮榮祿皺了皺眉,卻也隻能規規矩矩站在原地。
長久的靜默後,謝清硯的神情緩和下來,除了額角沁出的冷汗,面上不似有異,但開口出聲時卻像含着血氣,嘶啞萬分。
他吩咐馮榮祿:“再添些靜魂香。”
靜魂香初時用可緩解頭疾,可随着時間推移,病症加劇,最後療效甚微,隻有加重劑量才能緩解一二。
太子自小患有頭疾,病發時腦中如同被人千刀萬剮,讓人幾欲發狂,形同瘋獸,為保持頭腦清明,隻能自己與自己下棋博弈。
隻是近年來頭疾是愈發頻繁嚴重,這次南下平定烏阗時發作起來更是情況險惡,昏迷近半個月,猶如走鬼門關。
馮榮祿取出靜魂香放進熏爐裡,看了眼太子神色,憂心忡忡囑咐道:“殿下如今将将醒轉,還需靜養安歇,不宜憂思過度。”
謝清硯颔首,唔了一聲。
“你也下去罷。”他袖子輕輕一掃,揮滅燭火。
馮榮祿應是,待走到殿門腳步頓住,不放心地回頭望,看着那仿佛與濃稠夜色融為一體的挺拔身影,心裡湧動着複雜難言。
他正色道:“殿下且放心,奴婢定會找到根治這頭疾的法子。”
說罷,便退出寝殿。
空蕩的寝殿内,緊閉的窗隙漏不進太多月光,卻仍能勾勒出男人俊美側顔,一雙眼眸陰郁邪肆,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令人不敢直視。
燭台前冒起縷縷青煙,謝清硯垂目而坐,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處。
根治頭疾……
啧,死了也好。
不過死之前怎麼也得拉上幾個給他墊腳。
……
大周上京,東宮。
明燈下,馮榮祿正立于階前,他出了太子寝殿後,便徑直來到了宮門口。
深夜裡,宮道上阒寂無人。
随着子時的更鼓響起,不遠處的道上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片刻後,一輛馬車便停了在近前。
随行的護衛翻身下馬,急忙上前,向着馮榮祿恭敬為禮。
“卑職見過馮公公,禀公公,烏阗檀家送來的藥人到了。”
馮榮祿擺擺手,示意他起身,同時目光掃過那輛馬車。
大周西南邊陲之地烏阗毗鄰苗疆,是以那地兒一直盛行巫蠱秘術,常年彙聚着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形色人物。
他曾聽聞那兒的醫蠱世家檀家有個百毒不侵的藥人,極為珍重,身上的血更是可醫世間奇症。
馬車裡,檀禾睡得昏天黑地,直至車内的侍女輕輕推了推她的肩,她才方醒。
“女郎醒醒,到了。”
檀禾費力地睜開條眼縫,怔怔望着鑲着螺钿紋玉珠的車頂,徹底清醒過來後,才憶起自己現在正在馬車上。
……真累。
檀禾撐肘坐起身,烏發如水藻般順勢垂落,微掩着血色不足的臉頰。
“到了……到了就好。”檀禾有些氣力不濟,心想總算是到了,再不到她怕是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
路途迢迢,馬車颠簸,這一路下來她被晃得頭暈惡心,哪哪兒都難受。
馬車雖大,内裡也鋪設絨皮地毯,軟塌上墊着厚軟錦被,但總歸是沒有床睡得舒服。
也許是坐了太久馬車,沒有活動筋骨之故,檀禾下了馬車後暈頭轉向,好似墜入了個飄忽的世界,腳底踩着軟綿綿的棉花,險些摔倒,幸而身旁的小侍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檀禾心有餘悸,穩了心神後朝她歉然一笑,又連忙道謝。
那小侍女約莫十一二的年紀,見檀禾對自己笑,臉不由騰地漲紅起來,哪怕跟她已相處了十來天,還是會被她這張臉驚豔到。
馮榮祿見那藥人在階下綽約而立,看清面貌,饒是見慣了宮中各樣美人的他也為之眼前一亮。
美人雪清玉瘦,精瓷般的肌膚在月色下似雪生光,哪怕一身素色衣裙,面上不施任何粉黛,也能輕而易舉奪盡萬物顔色。
實在是美得驚為天人!
馮榮祿腦子裡登時就冒出一個詞:紅顔禍水。
檀禾迎着探究的目光緩緩擡頭,定睛望去。
隻見階上站着一約莫五十來歲的圓臉老者,面白無須,慈眉善目,想必便是吳府管事了。
她遂走上前去,莞爾一笑,頰邊現出淺淺一個梨渦,倒是削減了幾分妖姝之色,說不出的姣美可愛。
檀禾和言細聲商量:“還望您見諒,今時已晚,明日晨起我再為老夫人診脈。”
她聲嗓輕柔,緩慢而沉靜。
隻是馮榮祿聞言,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禁遲疑片刻。
診脈?老夫人?
能跟在太子身邊近身伺候的必然是個人精,他慣來會琢磨人心思,見她絲毫未露出身為藥人的驚懼竊恐,轉瞬明白了其中緣由,料想是那檀家夫婦欺瞞了她。
馮榮祿這人長的讨喜,像極了壁畫上慈祥憨樂的笑面佛,讓人生不出絲毫戒備之心,平日裡也是笑臉迎人,實則背地裡各種陰人。
就譬如此刻,他斂下心神,也不否認檀禾的話,順勢笑道:“這是自然。女郎一路舟車勞頓,老奴先帶您去休息。”
瞧着這藥人神态從容不迫,說話溫靜清和,馮榮祿倒也是以禮相待,究其根本還是這張臉。
誰能忍心。
沿着綠藤纏繞的夾道小路,穿過四五重庭院,馮榮祿領着檀禾去了一處偏殿,說:“女郎好生歇息。”
檀禾跟在其後呵欠連天,道了聲謝。
她這段時日的确是累極了,根本無暇顧及周圍環境,恨不得倒頭就睡。
屋内并無繁複裝飾,卻處處透着精緻,許是早早有人灑掃清淨過,不見半點積灰。
暖黃燭火晃得檀禾越發困頓,草草沐浴一番後便疲憊地倒在床上,身下的被子幹燥柔軟又暖和,她忍不住卷起來滾了一圈,将自己裹成蠶蛹狀,随後貼着牆蜷卧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