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禾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夢中光怪陸離的景象如潮水般向她湧來,似有一塊巨石重重壓在心口,難以呼吸。
檀禾艱難喘息着驚醒,眼前陣陣發黑,心口淤堵得厲害,半晌沒緩過神來。
她清楚自己這副身子的情況,應該是又犯病了。
平複了片刻,她掀開被褥赤足下床,找出藥箱裡攜帶的藥瓶。
苦澀的藥味在舌尖蔓延開,檀禾探了探漸趨平穩的脈象,這才覺得好受了些。
屋外天光大亮,鳥雀啁啾。
她甩了甩依舊昏昏沉沉的腦袋,想起要為吳老夫人請脈。
許是聽到動靜,屋外傳來一聲詢問。
“女郎醒了?”
是昨晚那位老者。
檀禾應了一聲,屋外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着,一行青衣侍女推門而入,手中端着托盤。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自己便像個提線木偶般被人操控着梳洗換衣。
等檀禾反應過時,那群侍女已訓練有素地躬身退下了。
和銅鏡中一臉懵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檀禾提起曳地的裳裙,步履緩緩朝外走去。
馮榮祿正候在門口,見她出來,還是那副笑臉:“女郎還請随奴婢來。”
她安安靜靜跟在後,無意擡眸,目光掃過四周,這才發現吳府大的出奇。
殿宇錯落有緻,樓閣緊密相連,黃瓦朱牆,廊柱上雕镂着無數的祥雲瑞獸,目之所及之處雕闌花瓷,萬卉中出。
她幼時和師父住在檀府,印象裡檀府也是朱門深院,庭院雍容,但比起吳府差得遠了。
檀禾隻當是上京吳家富庶,絲毫不疑有他。
穿過蜿蜒遊廊,踩着白玉台階而上,迎面是座深廣巍峨的殿宇,殿門虛掩着。
“女郎稍等片刻,容奴婢進去禀報一聲。”馮榮祿放下一句話後,便往殿内走去。
“好。”檀禾點了點頭。
她安靜地站在殿外等着,徐徐和風若有似無地吹拂在身上,很是舒适。
倏地,檀禾打了個寒噤。
她搓了搓手臂,擡頭看看天,萬裡無雲晴光正好。
奇了怪了。
内殿裡,馮榮祿不敢有瞞,将自己從烏阗檀家要了個藥人的事一一禀述。
“照你如此說來,謝承均喝了這麼多藥人血,他該是金剛不壞之身才對。”謝清硯視線淡淡地落在馮榮祿身上。
謝承鈞便是烏阗造反的岐王,本要押入死獄等候淩遲的,哪成想獄中病發暴斃身亡,倒是便宜他了。
謝清硯繼續道:“馮榮祿,孤看你膽子也是越發大了,什麼人都敢往東宮裡帶。”
他語氣平淡,看着馮榮祿的目光卻極為淩厲。
馮榮祿一震,當即跪下,垂下頭顱道:“是奴婢欠慮,乞殿下責罰。”
“罰俸半年。”謝清硯看他一眼,“下不為例,否則,絕不輕饒。”
“謝殿下開恩!”
謝清硯知他也是為了自己的頭疾,并未過于降罪。
不過傳聞中的藥人血能醫身疾,實在虛妄荒謬。
馮榮祿觑眼看着太子,躊躇不定,小聲請示:“那……人,奴婢是再給送回去?”
話落,又對上太子那彷佛看蠢貨的眼神。
馮榮祿眉心一跳,猛地會意。
京城裡或明或暗之處,多少雙眼睛盯着東宮,隻怕不出今日,東宮進了個藥人這消息便會不胫而走,屆時有心之人必會拿這做太子文章。
再者,如今這情形,那藥人出了東宮就是死路一條。
馮榮祿細思極恐,深知自己此舉犯了大錯。
他沒敢再開口,緩步退了出去。
“等等。”馮榮祿剛走到門邊,聽見身後傳來聲音,“讓那藥人進來。”
馮榮祿唯唯應下,走到殿外,示意檀禾進殿,自己則退守在外。
檀禾獨自走了進去,踏進殿内的那一刻,那股莫名的陰涼感又陡然襲上來,她下意識挺直了背,向裡走去。
舉目四望,空闊疏朗的殿中冷飕飕的,不見一人。
玉楹珠簾,绡紗影重,玉石地上鋪了一層厚實的絨氈,幾隻鎏金狻猊香爐安靜吐着清煙,空氣中萦繞着淡淡松香。
她略有些遲疑地聞了下。
是靜魂香,而且劑量很重,重到她這副本就孱弱的身體聞了便開始頭昏腦漲。
這靜魂香,顧名思義有讓神魂安定、藏血止疼的功效,但是用多了也會反噬傷身。
檀禾有些奇怪,吳老夫人究竟生了什麼病,需要用到這麼重的量。
四下裡依舊幽阒無聲,但她隐隐發覺現在的情況好像不大對勁,從進來便覺得異常壓抑,似有一道強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令人肌膚發緊,脊背生寒。
檀禾陡然在熏爐前站住。直覺告訴她,這裡很不對勁。
她本能地轉身欲離開,卻蓦然撞入一雙寒潭深澗般的幽眸。
離她幾步遠的身後,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了個人。
檀禾瞳孔猛地一縮,吓得心髒怦怦跳。
清晨熹光折射下映照出一張俊郎無雙的面容,眼前男人一身玄色衣衫,玉冠束發,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檀禾呼吸微屏,眼睛一眨不眨地着對面男子,壓下心中萬千疑慮。
四目相接,隔着柔和的光影,謝清硯見她猶如林間驚鹿般,瞪着濕漉烏漆的眼睛與他對視。
漆黑廣袖中探出一隻幹燥冰涼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擡起。
少女被迫仰着臉,唇色極淡,長睫輕顫,襯得眉眼有種精緻的脆弱,倒真像是藥罐子裡泡出來的。
此刻,那雙清澈漂亮的眸子裡映出他的面容,謝清硯在她瞳孔裡看見了茫然和困惑,還有一絲警惕,唯獨沒有懼怕。
他一時竟覺新奇,微微低俯下來,饒有興緻地打量着她。
“真能醫世間奇症?”
謝清硯試探發問,語氣中噙着漫不經心的笑意,确是渾然不信。
微涼的氣息噴薄在頸間,似有羽毛輕撫刮蹭,頓時浮起一片細小疙瘩。
檀禾呼吸急促,她張了張口。
并非是她不想說話,隻是檀禾一時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她那本就未痊愈的身體,被靜魂香和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刺激得更重了。
耳邊一時金鼓嗡鳴,喉間陣陣血腥氣往上湧,檀禾緊抿唇,忍着咳嗽。
謝清硯眸光微垂,将她的反應盡收眼底。
“嗯?還是個啞巴。”
謝清硯扯了扯嘴角,像是又發現了什麼新奇事。
啞巴也好,不會擾人。
謝清硯感受到她輕輕顫栗、掙紮的身體,淡淡看了一眼,随後松開手。
原是桎梏她的手掌此刻撤去,檀禾失去了唯一的支撐,眼前驟然發黑,一陣天旋地轉後,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懷中突然砸下一個軟軟的物體,謝清硯不得不将人攬住,止住她的繼續下墜之勢。
他垂眸看着抵在胸前的腦袋,臉色沉得可怕,眸中閃過轉瞬即逝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