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禾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來時已是時近晌午,光照一室。
腦袋不再暈沉,整個人神清氣爽,她打着哈欠,使勁伸了個懶腰。
有那麼短暫的瞬間,她還以為自己身在竹樓裡。
映入眼中的是古錦斑斓的煙羅帳,長長垂曳至地上,檀禾一怔,很快意識到這是她初到“吳府”時歇息的地方,她心底漸沉。
當日吳氏來找自己的情形重新浮上心頭。
她想,自己是被吳氏騙了,這裡壓根不是什麼吳府,也沒有身患重病的吳老夫人。
或許吳氏說的有真話,當日出烏阗時,她看見城中确實斷壁殘垣、破敗荒涼,檀家也許身陷囹圄,甚至有殒命的危機。
隻是,她為何要騙自己來京城,來到這個地方。
檀禾是真的想不通。
倏地,心底一個猜想突然湧現而出,她呼吸微滞,細思下來又覺得這實在過于荒誕。
思緒翻飛間,檀禾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那個詭谲莫測的男人。
咫尺距離,那人目光陰冷邪佞,落在人身上若有實質。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眼神,就像是冰冷的毒蛇緩慢纏上人身,寸寸遊移在肌膚之上。
檀禾不由搓了搓搭在錦被外的手臂。
隻是如今怎麼才能離開這裡呢……檀禾眉心微不可察蹙起。
越想心越慌。
檀禾腦子裡嗡嗡一片亂響,靜默了幾息,索性什麼都不想了,躺在床上放松地舒展身體。
層層日光透過玲珑窗格融入屋内,落在她雪白的臉龐上,滿頭青絲淩亂堆疊在枕間,遙遙望去冰肌玉骨,容姿皎皎。
似春日初綻的虞美人,美而近妖,濃烈又脆弱。
黃雀蹲在房梁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床榻上的少女看了好久。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影衛待得好好的,為何會突然被太子調遣到這個女郎身邊。
黃雀兀自沉思中,聽見底下響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那女郎已換好衣裳,光滑若錦緞般的烏發傾垂至腰畔,勾勒着清柔的身姿,隻教人移不開眼。
她掀開珠簾緩步邁出卧室,往外走去。
黃雀下意識想跟上她,習慣使然,她輕飄飄從梁上跳下來,卻不想蹲的太久——腿麻了。
黃雀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如折翼的鳥兒,砰的一聲沉悶作響,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屋内詭異的安靜了一刹那。
黃雀看見那漂亮女郎渾身一震,霍然扭頭,望向自己的目光充滿不可思議和……錯愕。
不待她說話,黃雀飛快爬起身,先是開口道明來意。
“女郎安好。”她擠出一個讪笑,眼睛裡流露出略微尴尬的光,“奴婢黃雀,奉命前來伺候女郎。”
黃雀内心哀嚎,早知道不爬那麼高了,如今可好,臉都丢光了。
檀禾心頭震動,驚詫地看着這個從身後憑空掉落的人,眼底神情錯綜複雜,一時無言。
這家府裡的人是不是都有神出鬼沒的功夫,尤喜歡從背後出現……
—
一連數日,檀禾身邊都隻有這個叫黃雀的少女,不見其他任何人。
在一日黃雀無意說漏嘴,道出她是什麼馮公公為太子找來的藥人後,先前種種發生的事情如被一根線串聯起來。
檀禾瞬間恍然大悟。
巫醫曾有記載,以活人為藥坯,蛇蠍蠱蟲為引,再喂食各種珍貴藥材可煉制藥人,之後取其血做藥引,可醫任何身病。
從她記事起,自己便是藥不離身。她是個将死之人,那時師父用盡各種辦法為她保命。
每日不是藥浴就是藥膳,長此以往,大多毒物自然不能奈她何。
一如她之前猜測的那般,吳氏欺瞞她來到此地,的确是因為她身上的血。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檀禾心裡說不上是悲是怒,瞬息間的波動之後,情緒歸于平靜。
這日,檀禾倚坐在廊柱旁,頭頂日暈籠罩,将她雙頰曬得微紅,如暖玉生光,眼波流轉間明豔不可方物。
許久未見天光的小金小銀也被放了出來,兩隻哥倆兒好地排排靠在一起,趴在闌幹上,好不惬意。
靜候一旁的黃雀目露新奇,蠍子她見過,倒是沒見過這種通體金銀的玩意兒。
她頗為意外地多看了兩眼檀禾,瞧着弱質纖纖的模樣,沒想到敢養這種毒物。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果然烏阗那地兒的人都不簡單。
檀禾淡淡擡眸,向近處的黃雀看去,問出這些日一直盤繞在心頭的問題:“這是什麼地方?”
黃雀言簡意赅:“東宮。”
檀禾聽了這話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神情有些茫然。
若不是黃雀這些天和她有接觸,她還真以為這女郎是天上來的仙兒,完全不知人間世事。
“東宮乃太子所居的宮殿。太子殿下便是一國之儲君,普天之下,僅次于皇帝的存在。”黃雀緩緩解釋道,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對面人的反應。
女郎周身的氣息依然是柔軟安定,目光沉靜地看着自己,不言不語。
黃雀見識極廣,是影衛中最善和人打交道的,卻也是第一次碰上像檀禾這樣的人,生得昳麗豔絕,性子卻溫和如遠山淡雲,不疾不徐,很好相與。
唯一見到的情緒失控是自己失足摔落那次,将她吓得花容失色。
也僅僅隻有那一次。
随後的日子,她像是很快的适應了這個陌生地方,但又留有警惕。
起初,黃雀會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可随着時間流逝,黃雀發現,她仿佛與世俗有種隔閡的孤獨疏離感,日升而起,日落而歇,活的很是單調。
就像潭靜水,無論再大的石子落入其中,最終水面也會重回平靜。
黃雀望着眼前的女郎,話鋒一轉:“不過女郎放心,先前是奴婢口誤,您并非是藥人,故而無需慌張害怕。”
馮公公辦了樁蠢事兒,如今京城上下都知道太子得了個稀罕的藥人,口耳相傳間越來越歪曲,已經演變成日日都需割肉取血來治痼疾。
傳聞中行事乖張、嗜殺陰狠的太子殿下,這會兒又多了個惡名——泯滅人性。
不過倒也是誤打誤撞,此事攪得有些人心裡是天翻地覆,開始蠢蠢欲動,管不住欠剁的手了。
在他們看來,這藥人隻要對太子有益,那她就得死。
難怪殿下要她寸步不離地跟着這位。
檀禾的長睫顫了顫,若有所思片刻,她想,她大抵是明白了。
這裡就是所謂的皇城,之前那個男人,應當是這東宮的主人,黃雀口中所說的“太子殿下”。
“嗯……那我什麼時候能回去?”
檀禾擡起烏漆黑亮的眸,輕聲問。
這話來的實在突然,黃雀一時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