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籌莫展之際,黃雀想到了她——
昨日裡,女郎和太子那番話她聽見了。
多年來,太子的頭疾如同一場怪異又始終不得解的困局,發作起來輕則劇痛,重則昏迷。
直至今日,也唯有眼前這個女郎,是唯一知道這頭疾是何物的人。
檀禾面容沉凝,微微颔首:“你帶我去吧。”
“謝過女郎!”黃雀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
……
太子寝宮,幽谧寂冷,玉爐中靜魂的殘煙袅袅,将要燃盡。
馮榮祿在外間來回踱步,急得滿頭汗,不時擡袖擦擦,在聽到傳來一陣腳步聲時,他忽然眼睛一亮。
門口很快出現黃雀身影,一淺青衣裙的女郎緊随其後。
黃雀對馮榮祿颔首緻意,這時也顧不上殿前失儀了,領着身後檀禾急步踏進,徑直來到裡間。
檀禾目光落在床帏後,燈火幢幢,映出床上男人輪廓清晰的側臉。
她一邊走上近前,一邊淡聲:“将靜魂香先滅了。”
馮榮祿心弦震動,她怎知是那爐裡熏的是靜魂香?
他臉上神情複雜,看她一眼,有些猶疑:“這……”
黃雀安撫:“公公照做便是。”
馮榮祿忙不疊将熏爐裡靜魂香熄滅。
床榻邊,檀禾輕執起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掌,手背上淡青色的青筋微凸。
她腦海裡竟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甚是好看”。
袖擺推向上,檀禾透着涼意的指尖搭在他腕間。
馮榮祿和黃雀兩人侯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俱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近來可是多次發作?”
她冷靜地問。
馮榮祿點點頭,說:“是,從前也不過一月兩三次,直到今年初開始,隔個三五日就疼一回,從烏阗回來後,殿下就幾乎日日發作。”
聞言,檀禾低垂着雙眸,悄無聲息地蹙了蹙眉。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身上的冥霜已有蔓延之勢,因而才會在這段時間發作得如此頻繁。
照這樣下去,隻怕不出一年便會命絕。
檀禾收斂心神,取出随身帶的銀針,果斷地選穴施針。
一室燭火明耀,清絕豔殊的女郎眉眼沉靜,全神貫注,手下動作熟稔極穩。
馮榮祿欲言又止,他很想問句“殿下如何”,可又怕擾了她心神,畢竟她手底下的可是太子殿下,最終選擇了閉嘴。
檀禾手下落針的速度很慢,或許是神經高度緊繃,她白淨的額上沁出一層薄薄汗珠。
随着最後一根銀針的落下,檀禾才舒緩了口氣,她微微轉過臉來,對上兩張面帶憂色的面孔,解釋道:“這是抑制住毒發的施針之法。”
馮榮祿也是昨日才從黃雀口中得知,殿下的頭疾乃是中毒。
而這一切,竟是這位自己擅自主張從烏阗帶回的所謂藥人所告知的。
驚異之餘,他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愧。
喜的是折磨殿下至今的痼疾總算是有了眉目,他對這位女郎更是感激涕零,愧的是自己正是将她帶離烏阗的始作俑者。
馮榮祿沉吟了片刻,終于低聲問:“那殿下幾時能醒過來?”
“還要再等上一炷香起針看看如何。”檀禾應道,“若是不醒,便要施針二輪。”
謝清硯雙眼緊閉,即便在昏迷中,腦内也不時迸發出摧枯拉朽的劇痛,這種痛楚他早已習以為常。
下刻,他直直地跌進深淵裡,如缥缈孤鴻般木然行走着,腳下是浸滿鮮血的泥濘濕土,目之所及處盡是斷臂殘肢。
道旁厲鬼們獰笑嘶吼,尖銳獠牙上挂着未吞盡的血肉殘渣,猩紅貪婪的雙目緊随盯着他。
口中發癫般叫道——
“天煞,天煞!”
“當以血驅滿身煞!”
緊接着,黑旗的周圍幻化成飛沙走石的戰場,四方遊蕩的無數魑魅魍魉齊齊拔刀向他殺來。
他橫刀立馬,身後是劍拔弩張的鐵騎大軍,置身于這短兵相接的戰場之上,隻有你死我活。
策馬引缰,手起刀落間,血肉與金屬碰撞發出凄慘痛鳴。
冷硬的盔甲上血迹斑斑,有他的,有敵人的,還有萬千将士的。
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讓他看起來終于與那群狠戾猙獰的惡鬼無異。
于是,世人開始畏之,懼之。
可是,這些血戮與恣睢,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所緻?
連他自己也漸漸忘了。
血霧蒼穹下,他孤寂站立,一雙黝黑的沉眸凝望着昏暗天際,忽而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被什麼東西輕輕貼了上來,周遭濃郁的血腥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藥香。
謝清硯臉上浮現一絲波瀾,擡起手,皺眉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慢慢收攏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其存在,甚至有絲絲癢意。
柔軟細膩,像是女子的手。
謝清硯沉默着,雙眉皺得更深,薄唇緊繃而僵硬。
下一瞬,他眼前一晃,周身層層籠罩的黑暗忽地煙消雲散……
一炷香很快過去,檀禾依然不見他蘇醒,她拔出針靜待片刻,正要準備下一輪。
這時,馮榮祿眼尖地發現太子眼皮動了動,不禁驚呼。
“殿下!”
謝清硯緩緩睜開眼睛,昏黃燈下,雙眸一閃而過凜冽寒光。
下刻。
一張如仙似魅的少女面容躍入視線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