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檀禾做了很多夢,夢裡是她和師父。
檀槿以前時常會笑着打趣,望月山裡住了一大一小兩個病秧子。
年年祭山神時,大病秧子總是念念叨叨,祈山神庇佑,小病秧子這生能夠長命百歲,無病無災,遇難呈祥。
一旁的小病秧子也跟着學模學樣,嘴裡叽裡咕噜,末了還天真加上一句:“要靈驗哦,下回阿禾給山神阿奶帶糖吃。”
畫面一轉,彼時十一二歲的檀禾,正手持蒲扇蹲在藥爐旁,藥爐聲沸,騰起的爐煙夾雜着苦澀藥香撲面而來,嗆得她滿眼淚花。
“——阿禾!”
薄霧缭繞中出現一個身影,她驚怒交加。
是師父。
太過突然,檀禾來不及掩住鮮血淋漓的手心,隻能仰起柔軟無害的小臉,“師父又病了,阿禾想師父好。”
她有些心虛,又小聲道:“家主不是說我的血有用麼……”
是以,她在熬藥時,割破手心,任血沿着掌心紋路一滴滴落入爐中。
透過迷眼的煙氣,檀禾看見師父眼底泛起了紅,又聽到她顫抖的呼吸聲。
許久,許久,檀槿艱難着聲音,緩慢道:“那些都是哄愚昧人的鬼話,聽信不得,往後别再傷害自己半分了。”
“可我不想你死!”檀禾哽咽着,眸中滾下一行淚,執拗又委屈。
“阿禾,你是知道的,醫者最難自醫。”檀槿微微一歎,半蹲下來,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又朝她露出溫柔笑意,“哪怕沒有冥霜,我也活不了多久。”
那笑容裡含着無盡複雜的意味。
檀槿托起那隻血淋淋的的小手,小心又輕柔地包紮好,溫和脈脈勸慰:“人總會離别的,我時常後悔沒教你心狠無情些,這樣你也好過一點。罷了……”
說到最後,檀槿長歎一聲,唇角顯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她不忍心。
檀禾悄悄抹了淚,隻能開始慢慢接受師父會離開她的事實。
這一日在兩年後的一個陰雨天來臨。
屋内爐火靜靜燃着,燒紅的木頭發出輕微爆裂聲,一切都是如此的溫馨平常。
或許是回光返照,檀槿那天說了很多話,從檀禾襁褓啼哭到牙牙學語,蹒跚學步……她很是放心不下。
“本來還想着撐到你及笈那天的,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她閉目了片刻,聲音氣若遊絲,像一盞燈,最終還是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往後呢,若是想我了,就擡頭看看天上月亮。……天上地下,雖隔得遠,但總還是能看見的。”
“滿月之時,也是師父想阿禾了。”
檀禾悶悶地嗯一聲,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就在流逝,可她隻能顫抖着抱緊她。
從始至終檀禾都沒有哭,她好像忘卻了所有的痛,平靜地處理師父的後事。
一夕之間,她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女,家主夫婦曾提出要帶她回檀府住,她拒絕了。
師父還在,還在望月山。
她開始慢慢适應一個人面對所有事。
直到半月後的一個午後,日光燦爛,清風軟拂。
她如同往常一般,一一收起院裡曬幹的草藥,下意識回頭對着竹樓裡喊一聲:“師父,這些藥放哪兒?”
沒有人回答她,除了風打竹葉簌簌聲,整個山野一片孤寂。
檀禾抱着藥簸箕神色恍惚,腦子裡嗡嗡一片亂響,她忽然凝重地意識到——她沒有師父了。
一種不知所措的酸楚哀傷飛速席卷全身,眼底漸漸湧現出一絲淚光,她因竭力壓抑而全身顫抖,可終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夢外的她困在夢境裡,卻依然不肯抽身。
檀禾眉目間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整個身軀不安地蜷縮着,小聲抽噎起來。
外間,黃雀本來輕手輕腳正要出去,竟聽見裡頭傳來低低嗚咽哭泣之聲。
黃雀輕盈一轉,腳下如生風般移步至床榻前,撩起淡薄羅帳,俯身稀奇地盯着兀自流淚的女郎。
她蜷卧而眠,鼻尖微紅,眼角的淚浸濕了鬓發,與之前無論何時都平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
睡着了還能哭?
黃雀心裡嘀咕一聲,見她隐隐有喘不上氣的趨勢,旋即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少女的手臂。
“檀女郎,醒醒。”
不見醒轉,黃雀又推了推她。
檀禾發出一聲低細短促“啊”聲,從夢中驚醒。
她懵懵懂懂睜開眼,眸裡泛着潋滟水光,長而翹的眼睫上挂着細細的淚珠,随着顫動順勢落下。
黃雀解釋:“你魇住了。”
檀禾嘴巴張合了幾次,還尚未從夢境中脫離,好半天聲音凝澀道:“啊……哦,多謝。”
她撐坐起身,愣愣地看着黃雀轉身離開,複又折返,手裡端着鎏金銅盆,将浸了熱水的絹布遞給她。
心中漫上一絲暖流,檀禾默默接過,擦了擦臉上淚水,又道了聲謝。
左一聲謝,右一聲謝,黃雀敢說,她長這麼大,聽過最多的“謝”就是來自眼前這個女郎。
……
或許是這場真實的夢耗盡了她太多心緒,檀禾一整天都蔫巴巴的,很是難受。
随着暮色西沉。
屋外忽然狂風大作,烏雲靜默翻湧,整個天地濃重晦澀一片,壓抑着暴雨欲來前的沉悶。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滴噼啪砸下來,如傾如注瞬間貫透天地,驚得低空飛掠的燕子急忙尋了個落腳點,躲在檐下撲翅洗羽。
檀禾坐在書案前整理一直随身帶的藥籍,冷雨帶着寒氣一陣陣湧進,狂風卷得紙張翻飛不已。
她端起燭台壓在紙上,不得已起身去關窗。
這時,門外響起細若不聞的腳步聲,屋門被猝然推開。
雨幕中,黃雀面色焦急,攜着一身水汽進來。
尋到那抹纖弱身影,她幾步上前,朝檀禾匆匆行了個禮,拱手道:“女郎能否随我前去殿下寝殿,殿下病發了,還望女郎施以援手。”
她擡頭望向檀禾,語聲懇切。
此番太子頭疾發作來勢異常兇險,竟又如平叛烏阗那次一般,吐血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