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内。
滴漏聲此起彼伏,龍涎香靜谧缭繞。
忽地,滿案奏折被拂落在地,嘩啦啦砸在底下一個無辜小太監身上。
殿内其他侍奉的諸位太監宮女見狀,頓時戰戰兢兢,長跪于地不敢擡頭。
仁宣帝氣得面目猙獰,甩了筆,聲音猛然提高:“褚淵這個獠牙豎子,處處與朕作對!”
大殿空曠,盛怒聲回響。
靜候一旁的楊延剛忙上前給他順氣,尖細着嗓子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楊延眼珠子咕噜一轉,略頓一下又道:“皇上何不設個鴻門宴,讓那鎮北王回京,再來個甕中捉鼈——”
“你當朕是蠢的!”
仁宣帝狠狠剜了他一眼,罵道。
楊延立即“嘭”得一聲跪在了他腳邊,擡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奴婢不敢!”
仁宣帝冷哼一聲。
這些年他是多次召褚淵回京觐見,甚至是以加官晉爵為由,可這小子是死活不肯來京城,北臨也像長了眼似的,每每這時,便舉兵來犯。
褚淵更有脫不開身的理由。
仁宣帝閉了閉目,放緩呼吸,而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禇家老祖宗是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之後賜封其為鎮北王,成為大周曆史上第一位異姓王,遷軍鎮守西北六城,世代襲爵。
當年朔州城一戰,褚家滿門遭北臨滅絕,誰能想到還活着一個褚淵。
仁宣帝面上多般照拂,實際上任其自生自滅。
一個孤兒,再者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能成什麼氣候,他暗想。
卻不曾料想到這十幾年裡褚淵韬光養晦,迅速盤踞西北,還打得北臨節節敗退。
這本是好事,可仁宣帝不這麼想啊。
為了這天家皇位,親兄弟都能阋牆謀反,更何況是外人。
仁宣帝要的不止是天下王土,更是兵柄利權皆握于他手。
他隻恨沒能在其羽翼豐滿之前除掉褚淵,如今像是卡在喉嚨間的魚刺,不上不下,若要強行拔除,還會大損自身。
一如如今的太子。
仁宣帝垂下頭去,陷入長思。
難得反省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還是過于優柔寡斷了。
這段時間北地春汛水患撥款赈災,老二遇刺,再者一個董家小兒一事,攪得他是焦頭爛額。
殿外傳來腳步聲。
内侍趨到階下,禀道:“啟禀皇上,貴妃娘娘求見。”
仁宣帝眉頭擰起,覺得腦仁更疼了,不耐地沉聲:“宣。”
董貴妃哭哭啼啼進來,一張泫然欲泣的臉上脂粉精緻,見到上首坐着的人,一頭紮進他懷裡哭了起來。
“皇上,您要為士翎做主啊!太子未免欺人太甚了,您是不知道,如今士翎那隻手隻能生生截斷啊。這往後豈不是與廢人無異!”
董貴妃觸上了黴頭,若是尋常,皇帝沒準兒還真能柔聲安慰她幾分。
“哦?”仁宣帝此刻看都沒看她一眼,冷面冷聲,“那貴妃要朕如何做主?将太子下獄處死如何?”
董貴妃聞言一喜,差點應聲說好。
再擡眸一看皇帝臉色,神色立變,揚起的紅唇僵在那兒。
空氣凝滞一瞬,董貴妃反應極快,大顆淚珠奪眶而出,梨花帶雨哽咽道:“臣妾不敢,隻求皇上垂憐垂憐士翎。”
恰在這時,内侍又急急前來:“禀皇上,宮門尉來禀,大司馬大将軍在外求見。”
一個兩個都來!
仁宣帝一揚手,“既然來了,讓他進罷。”
董淳峰年近六十,鬓發卻不見有多花白,身量高大熊腰虎背,一開口聲若洪鐘:“臣董淳峰,叩見聖上,貴妃娘娘!”
仁宣帝目光鎖在他身上,帶着犀利審視:“愛卿平身罷,你也是為士翎而來?”
“臣……”董淳峰被反诘得一噎,斂目微低首。
顯然正是為此。
仁宣帝想了想,道:“朕聽聞太子一怒為紅顔傷了士翎一事,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也不忍心,便責令太子禁足半月不得出東宮,士翎進封從事中郎,賞萬金良頃,愛卿看如何?”
一旁的董貴妃顯而易見地臉一拉,就禁足半月,這算什麼責罰!
董淳峰卻倏地跪下,叩道:“臣代犬子謝皇上隆恩!”
仁宣帝嗯了一聲,而後雙目半閉,仿佛困極倦極。
他許久才吐出一句話,揮揮手道:“都退下罷,朕乏了。”
言及此處,兩人相視一眼,隻能告退。
殿外,董淳峰與董貴妃兩人并肩行着,面目沉凝。
董貴妃咬牙,不甘道:“父親,當真要咽下這口氣?”
董淳峰虎目直視着長長的的宮道,忽而苦笑一聲:“不咽下也得咽。”
誰叫那混賬東西招惹上了硬茬兒。
董淳峰也清楚,皇上哪敢真動太子,他這些年四方征戰,手裡握了多少地方兵權勢力誰都不知道。
董淳峰早說過,皇帝欲驅使太子為戰場兵刃,刃飲飽了血,終有一日,會揮向執劍人。
也幸而太子身染怪疾,時日不多了,皇帝如今也是隻盼着太子能早日病死。
……
隻禁半月足對于謝清硯來說的确不算什麼,他呆在東宮倒也樂得自在。
分布在四處的下屬依然每日将各地局勢呈上禀報。
自從種下血蝕引後,冥霜少有再發作。
這日夜至,屋外風清月白,靜谧安甯,内室裡燭火半昏。
檀禾卷着錦被,睡意朦胧間,忽聽到屋外陣陣略帶急切的叩門聲。
馮榮祿的聲音隔着扉門隐約傳進來:“檀女郎,不好了,殿下那毒又發作了!”
檀禾心頭一緊,方才籠起的困意頓消,緊接着揚聲對屋外應了一聲。
她迅速從床榻上爬起身穿衣,随手抓了個發髻,玉簪簡單簪住便推門而出。
馮榮祿在門外着急踱步,見屋門打開漏出光亮,再打眼一瞧她這一身略顯淩亂的裝束,便知是急匆匆才起身。
“女郎快快随奴婢來。”
深長的回廊上,兩人快步小跑着。
等到時,檀禾氣喘籲籲,額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太子寝殿裡燈火通明。
謝清硯阖目端坐在榻邊,眉目姿容峻挺,面色一如尋常般無異,但若靠近能聽見他急促隐忍的呼吸,搭在腿上的五指合握成拳,指節泛着白。
摧枯拉朽的劇痛中,謝清硯靠着耳聽八方動靜,沉下心來。
風卷林葉簌簌,蟲鳴細細,而後,他聽見廊下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襲來。
謝清硯睜開雙目,一抹熟悉至極的窈窕身影傾身靠了過來,那張滿是緊張的面容咫尺之遙。
單薄的衣裙勾勒出纖細的身姿,腰間的系帶草草打了個結,因跑動而松松垮垮地挂着。
謝清硯緊握的手掌微微一松。
檀禾極自然地扯開他的衣領,将臉湊得更近觀察着。
布滿猙獰傷疤的胸膛之上,那根血線,正以鎖骨下的一點向四周蜿蜒擴散,延伸出無數細小的線。
燈架上燭火微跳,明滅不定的光映出檀禾眸底的詫異,細眉深深皺起。
“怎麼會這樣呢?”
但檀禾也明白,血蝕引正是因無法掌握定數,是以誰都不知道在這期間會是何走向。
什麼情況都有可能會發生。
“如何?”謝清硯問。
聲音嘶啞低沉,猶含着一口血。
檀禾垂目,咬了咬唇,緩聲如實道:“不太妙。”
謝清硯的臉上仍辨不出情緒,他神情沉靜,靜靜地看着她,隻是那雙眼睛裡浮起淡淡的血絲。
他低聲道:“無事,你看着來便行。”
檀禾颔首,取出銀針,手下動作沉穩,先行封住天突、膻中二穴。
在這期間,她冷靜吩咐馮榮祿去煎藥。
“藥閣幾案上有事先備好的,武火煎開以後改為文火,再煎煮半柱香後即成,端來。”
馮榮祿連連應聲,趕忙向藥閣跑去。
此刻除了燭芯筚撥炸裂之聲,寝殿内一片寂靜。
渾身經脈仿佛被無數根手拉扯着,洶湧襲來。
謝清硯靜靜聽着她的心跳聲,從剛一踏進時的淩亂到如今漸漸平複,輕緩有力,一下一下鼓動在他耳邊。
一滴水珠悄悄低落在他手背之上,那一下,恍若是砸在他心上,謝清硯心頭微跳,擡眸看去。
因高度集中注意力,檀禾紅唇緊抿,額上滲出的汗珠順着面龐滑落,巴掌大的臉上蒙了一層水意,燭火映射下更為白淨剔透,奪人眼目。
謝清硯眸光微動,鬼使神差擡袖替她擦了擦。
檀禾絲毫未察,神情專注地盯着那些血線,那雙眸一目不錯,不肯放過任何變化。
時間過得很慢,血線未有絲毫變動,檀禾向來溫和靜然的面上寫滿凝重。
她按下急迫的心,靜靜地等待着,慶幸的是,約莫一柱香後,那幾條蔓延的血線終于倒退回原點。
檀禾放下了懸着的心,長長舒了口氣,秋水般的眸裡迸出巨大的喜意。
“好啦!”她眉眼彎起,高興道。
或許是她笑的太明媚,謝清硯薄唇邊也噙了難得一見的笑意,
片刻之後,檀禾一一拔出銀針,收拾好。
她沒敢掉以輕心,迎着謝清硯的目光道:“我不确定之後還會不會出現,殿下定要多加留意,一旦再有,你得叫我。”
謝清硯自無不從,低低地嗯了聲。
他垂眸看着被她扯得大徜的衣襟,擡手一一整理好。
說話間,馮榮祿正端着藥急忙進來。
檀禾直起身,揉了揉泛酸的腰,“殿下喝藥罷,我回去了。”
馮榮祿剛放下碗,跟後诶聲:“女郎慢些,等等奴婢,奴婢送您回去。”
……
翌日。
謝清硯正坐于案前處理公事。
隔壁一直在咚咚作響,有幾人在來回走動,似乎是在搬弄桌凳。
謝清硯頭疾這些年,一直喜靜慣了,因着雜擾的聲音在頭疾發作時,顱内更會如利錘重擊。
此刻,他不自覺皺了皺眉看向馮榮祿。
這東宮裡大大小小的瑣碎雜事都是馮榮祿在管,謝清硯從不過問。
馮榮祿觸及到他不悅的眸色,這才想起還沒禀告殿下,如實道:“西廂偏殿離寝宮這般遠,奴婢怕萬一殿下再如昨夜一樣突然發作,來回又累着女郎,便将隔壁那屋子騰出來給女郎住了。”
太子寝殿旁還有一間屋舍,當初修繕時開了一道門連通寝宮,本是想着做小書房方便太子處理公事的,但太子更習慣在東廂書房,這些年也就空在那兒。
昨晚來回奔波,馮榮祿瞧着檀禾本就也是虛弱之身,走路還帶喘的,今兒一早腦袋裡靈光一閃,忽然想起寝殿旁還有一間屋子。
遂叫人來收拾一番,想着晚上叫女郎搬過來。
謝清硯微微一怔,稍稍側目,目光落在寝殿深處一角,那兒靜靜長垂着一道厚重的簾幕,簾幕之後,正是通向小書房的那道門。
他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馮榮祿,語氣裡不辨情緒:“你倒是會想的。”
馮榮祿此刻當真覺得自己腦子聰明得跟開了光似的:“奴婢這不也是為殿下和女郎好。”
檀禾是無所謂的,反正她在哪兒都能睡得着。
況且血蝕引和冥霜越到之後越為兇險,經昨夜那一遭,檀禾發現有些時間的确是耽擱不得。
之後的日子裡,兩人雖居同一屋檐下,但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道簾幕如同一條泾渭分明的分割線,隔開兩邊不同的天地。
檀禾一無所覺,還如同在偏殿那般,天蒙蒙亮時起身,白日裡會在藥閣,傍晚時分再回來用膳。
她其實很安靜,一如她性子般,不會發出任何動靜。
但謝清硯不是尋常人,他常年習武,耳力極好。
她晨起時會卷着被子先滾一圈,接着展臂伸個懶腰,謝清硯眼前好似能浮現她那副慵懶生動的模樣。
晚間,她會和黃雀一起用膳,席間軟聲絮語。
“黃雀,金乳酥好吃。”
這日,謝清硯第一次聽見她惱聲,隔着那道簾子幽幽傳過來。
似乎是在教訓她那對蠍子。
“不準打架!聽見沒,再打不給飯吃!”
而後,很快傳來她自暴自棄的喪喪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