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霖一愣,有些不确定地用眼神求證。
洞穴的坍塌讓陽光得以照射進來,那些極為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裡飛舞,而撒琉喀迎着陽光注視他的時候整張臉都鍍上一層金光,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司霖自動過濾掉少年語氣裡那些不容忽視的銳利,仿佛之前命懸一線的緊張感都是錯覺。
精神一放松,他就差拍着胸脯保證自己一定不會讓撒琉喀失望。
可一轉眼司霖又被難住了。
他下半身的魚尾并不能像蛇尾一樣自如地在陸地上前行,如果要捕獵的話隻能回到水中,而現在他幾乎以一種擱淺的狀态癱坐在碎石堆裡,距離河水還有一段距離。
餘光帶到撒琉喀,少年身形維持不動,掩在碎發下的目光幽幽閃動,簡直像料定他出師不利一樣。
不知為何,司霖的心髒倏地提起。
他在看清撒琉喀眼中豎瞳閃現的一瞬,再次被一種不安感籠罩。
比起期待,那兩道膠着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更像是在等着他捕獵不成、空手而歸。
殘酷嗜血的半蛇少年即便是受傷中毒仍叫人不敢輕視,至于對方會如何對待言而無信者,隻憑巨蜥死不瞑目的屍體他已經催生出無數種恐怖的想象。
司霖的求生欲瞬間被激起,連滾帶爬地把自己摔進的河水裡。
洞外的水域連同地下河,水溫較平常更冷,司霖在附近水域足足巡視了幾圈除了一些塞牙縫都不夠的小魚,幾乎是一無所獲。
就算發現大魚的蹤迹,也許是他砰砰甩尾的動靜過大,每次來不及靠近大魚早就不知所蹤。
司霖接連傻眼幾次,想着撒琉喀那句“靠你養我了”,臉上先是一燙,轉而又變青。
他是真沒想到自己作為一條人魚,理所當然應該處于水生物食物鍊的頂端,明明已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卻連條小泥鳅都沒有撈着。
更何況,來自岸邊少年的注視從來都沒有消失過。
他這些笨拙至極的無用功,于撒琉喀眼裡或許是雨林裡難得一見的笑料,于他自己,卻是極有可能斷送掉小命的前兆。想到這裡,司霖不禁對自己不知死活的捕獵提議懊惱不已。
但這種失落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太久,在遠處波光練練的水面上,他清晰地看到一個不算太熟悉卻足以令他驚喜的身影。
那是隻鹈鹕。
一種慣會用它那副碩大的喙部作捕魚工具的鳥類。
而眼前的這一隻,正好将一條肥碩的鲶魚裝進自己的喉囊内。
司霖的視線死死盯着鹈鹕的喉囊,他以前也看過一些漁民利用鸬鹚捕魚的紀錄片,幾乎認定自己和撒琉喀的午餐終于有了着落。
抓不成魚,難道還不會搶嗎?
就在他屏氣凝神,蹑手蹑尾準備靠近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也已經被這隻體型碩大、素來有“鳥中惡霸”之稱的鹈鹕視作下一個攻擊目标。
在司霖的設想中,他隻需要趁其不備上前箍住鹈鹕的脖子,對方就會因為受驚不得不把喉囊裡的鲶魚吐出來。然而,等他魚尾發力,快速疾沖到鸬鹚面前準備出手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時候,反倒是自己先眼前一黑。
司霖眼皮重重一跳,這才發現自己的整顆頭都被鸬鹚含在嘴中。
一瞬間,混合着魚腥味和刺鼻消化液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脖頸處的疼痛在所難免,但令司霖更心驚肉跳的是鸬鹚的喉囊中呈密封狀态,他現在就像将整張臉埋進放滿腥臭廢水的盥洗池裡,多呆一秒都會窒息身亡。
撒琉喀同樣注意到了這邊。
水中再是險象疊生,此刻的他不過隻掀了掀眼皮,眼神裡的疏離和冷漠要是被司霖看到隻怕會讓他全身的血液再低上幾度。
對撒琉喀而言,弱肉強食本就是叢林的生存法則。
更何況從頭到尾,他根本就不在乎司霖——一個儲備糧的生死。
換句話說,他除掉那隻巨型毒蜥是因為殺掉人魚之後對方的下一個目标就是自己,先下手為強是他身負重傷的唯一選擇。
他甚至調整了一下盤尾巴的姿勢,換成最佳觀賞角度。
叢林裡從不缺少強者之間的巅峰對決,但這樣實力懸殊、鬧劇一樣的生死糾纏算是他失憶之後繼和一條人魚稱兄道弟之外的另一個樂子。
有趣至極。
水面上,人魚幾度嘗試用雙手掰開鹈鹕的鳥喙卻如同蜉蝣撼樹。因為缺氧,他的尾巴在水底瘋狂甩動,拍打起的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驚起河對岸樹林中的一大片鳥雀。
司霖的肺部像是被緊緊拽住,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劇烈的灼痛。他腦海中一片眩暈,有那麼一瞬,甚至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快忘了,背後悚然一涼,他驚覺自己撼動不了鹈鹕鋼鉗一樣的鳥喙,也根本......無法撼動。
——難道,就要這樣可笑地葬身鳥嘴了?
突然間,司霖聽到自己心中那根繃緊到極緻的弦,“啪”地斷掉了。
就在此時,求生的本能激發出身體最原始的機能。
人魚全身肌肉緊繃的同時,尖銳的利甲倏地從指緣和指腹的縫隙中催生出來,閃着點點寒光,和司霖溫潤修長的指節形成強烈的割裂感。
恍惚之中,司霖隻覺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沿着指縫流淌下來,等他徹底從鸬鹚嘴裡掙脫出來得見天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早已沒入鹈鹕的脖頸。
鮮血染紅了鹈鹕羽毛和附近的流水,司霖頓時汗毛倒豎,收起利甲時,碎肉翻飛,有更多血液湧出來染紅了他的視線......
如果不是撒琉喀出聲提醒,司霖還一動不動地面對着鹈鹕的屍體,魚尾顫抖個不停。
這是他兩輩子以來頭一回殺生。
二十幾年的良心與道德感被一下撕開一道口子,整個人仿若一隻頹敗漏氣的皮球。
司霖拖着獵物回到岸邊的時候,尾巴不小心磕到一塊尖銳的石棱上,眼眶都紅了。
撒琉喀一直晦澀不明地看着司霖。
看着他眼紅,看着他回神,看着他顫顫巍巍地清理鹈鹕的羽毛,也不發話。
等人魚一臉不忍地給獵物開膛破肚,并用河水沖幹洗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