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是溫靜衍的家，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住所，他對這裡的每一處都了如指掌。

但對姬說來說不一樣。

這裡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奇怪的世界，不僅失去了全身的蠱毒，原本可以用來自保的内力也絲毫不剩，姬說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年人，甚至體質偏孱弱，連一個成年男人的手都掙脫不了。

這種毫無預兆的落差，以及眼前這個男人超過安全距離的接觸，都讓他不由自主地産生了一絲難以壓制的排斥、乃至不安。

姬說明顯不習慣這樣近距離的觸碰，手腕用力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在他馬上就要第二次冷下臉的時候，溫靜衍适時地放開了他，并且恰到好處地往後退了一步，唇上挂着一彎彬彬有禮的弧度：“好了，都教會你怎麼用，應該可以自己洗澡了。剛才的點心應該沒有吃飽吧？等會洗完澡出來吃晚飯。”

等到溫靜衍轉身離開，并且非常善解人意地順帶關上了浴室的門，姬說一直僵直的身體才稍微放松了下來。

他無意識咬了下唇，看着牆上的操作面闆，遲疑地按了一下藍色按鈕。

溫熱舒緩的水流自上而下，打濕了他的長發。

他閉上眼睛，想到在那個“電視”上看到的世界。

溫靜衍、演員、電視劇……

角色。

他隻是一個“角色”。

無緣故地來到了這裡，或許在什麼時候也會無緣故的離去。

這是他的“結局”。

片刻後姬說睜開眼睛，從那個叫“洗發水”的黑色玻璃瓶裡按壓出液體，開始清洗自己的頭發。

姬說在沒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算是半個“紙片人”，很多設定都是趨于完美的，頭發烏黑細密，又長又多，并且完全沒有脫發煩惱，握在一起有嬰兒手臂粗細，洗起來都很麻煩。

現代人創造這些驕奢淫逸的“高科技”，姬說用不習慣，等到他從浴室走出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将近二十分鐘。

溫靜衍給他準備了一套新的黑色絲綢睡衣，尺寸稍微小一點，姬說穿起來剛好。

按照“劇本”設定他畢竟隻有十八歲，還是偏少年人的骨架。

客廳裡飄出一陣濃郁的香味，溫靜衍不常下廚做飯，但以前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自己生存三年，炒幾個家常菜還是沒問題的。

姬說擦幹頭發從卧室裡走下樓的時候，溫靜衍剛好端着一碗湯汁濃郁的魚骨湯出來。他隻穿了件白襯衫，袖口挽過手腕，露出一截皓白的腕骨。

溫靜衍望他一眼，聲音溫和：“洗完了？剛好下來吃飯。”

姬說默默走過去，長桌上擺放的都是符合他口味的食物，還有他以前在山上幾乎每天都會吃的炒竹筍。

“……”姬說再次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描的被侵略感。

眼前的這個男人如此了解他，好像他的所有喜惡，溫靜衍都了如指掌。

也對，溫靜衍本來就是姬說的“演繹者”，甚至姬說此時的性格，都是由溫靜衍當時的心境起伏來決定的，知道他的喜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隻是對于姬說來說，這種單方面被掌控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他就像一個赤/裸/裸站在溫靜衍面前的人，毫無一點隐私可言。

這一點都不讓人高興。

他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飯菜。

“怎麼？不合胃口嗎？”

溫靜衍微微歪頭，在對面托腮看他，語氣似乎有些疑惑。

姬說自嘲般一笑，拿起旁邊的筷子，“合不合胃口，你心裡不是很清楚嗎。”

溫靜衍怔了兩秒，反應過來什麼，語氣帶着些遺憾：“本來是想讨你開心的，但是好像起到反作用了，不然我現在點個外賣？”

姬說不懂“點外賣”是什麼意思，但大概是一種“退而求其次”，他沒說話，用筷子夾了一筷青菜。

他們兩個人在很多方面的習慣實在太過相似，吃飯的時候舉手投足仿佛在照鏡子。

客廳裡安靜半晌，溫靜衍輕聲開口道：“如你所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戰亂紛争，至少我們所生活的城市是安甯和平的，在這裡生活的人們也沒有飛檐走壁的超能力，不會總是鬥的你死我活，引起‘江湖動蕩’。如果你願意相信我，至少在這裡，不會有人能夠傷害你。”

姬說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他誰也不信。

兩個人晚飯都吃的不多，放下筷子，溫靜衍抽出一張餐巾，“時間不早了，吃完飯就早點休息，明天我帶你在城市裡面轉一轉。”

姬說擡起臉看他，神情似是有些意外，“我可以出門？”

溫靜衍失笑：“……不然我還能一直把你關在這裡嗎？”

姬說不置可否，他以為溫靜衍會這麼做，畢竟他很“危險”，而且非常不可控，而且就算溫靜衍真要把他一直關起來，他一個來曆不明的人，這個世界的“法則”也不會保護他。

“當然，如果你想在我這裡長住，我也沒有任何意見。”

溫靜衍的指尖擦過姬說發梢，頭發已經擦幹的差不多了，稍微帶一點濕意，不用再用吹風機吹一遍。

“客房已經收拾好了，如果睡不着的話可以來隔壁房間找我。”

姬說抽出頭發絲，又“嗯”了一聲。

把人帶到三樓的客房，溫靜衍便離開了。

今天已經招惹他夠多了，姬說的性格生冷多疑，太過跟他接觸反而适得其反，何況剛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總要給他一個人适應的時間。

回到卧室，溫靜衍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坐到床上，拿出手機給他的經紀人打了一個電話。

吳樂估計等這通電話很久了，幾乎馬上就接聽了，還沒等溫靜衍開口就迫不及待問：“今天白天的時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溫靜衍言簡意赅道：“出了一點意外，現在已經解決了。”

他微微沉吟片刻，道：“對了，這兩天的工作行程幫我往後延遲一下吧。”

“延遲……？”

吳樂的聲音有點驚訝，這是他跟着溫靜衍三年以來，他第一次要求“延遲工作”，溫靜衍從入圈以來在業内的風評就出奇的好，溫靜衍的性格如此，從來不耍大牌、從來不遲到拖延，對待所有工作的态度都是一視同仁的認真。

……這是出了什麼事了？

“怎麼了？你那邊遇到什麼事了？”

溫靜衍：“一點私事。”

姬說的存在還不方便讓其他人知道，不過恐怕也不能瞞多久，尤其是跟他朝夕相處的那些人。

聽他這麼說，吳樂也識趣地沒多問，“要往後推多長時間？”

“兩天吧，違約費用從我個人賬戶走。”

他總要花時間帶姬說出去看一看，了解這個城市的基本規則。

否則以後姬說一個人出門，連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再加上這張招搖過市的臉……

太容易出事了。

溫靜衍說的含糊其辭，吳樂心裡不禁開始疑窦叢生，忍不住試探：“衍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但是根據吳樂對溫靜衍的了解，他從來沒有跟哪個異性有過多的接觸，甚至同性也沒有。

溫靜衍這個人隻是表面上看着溫和，實際上性格帶着點骨子裡的傲慢與冷淡，給人難以接近的疏離感。

溫靜衍幹脆的：“沒有。”

吳樂道：“那我現在去跟合作方聯系一下，跟他們協商具體改拍時間，到時候再通知你。”

“嗯。”

.

這一夜溫靜衍睡的并不安穩。

他夢到了許多斷斷續續的畫面，戲裡、戲外，閃爍不清，他甚至都快分不清楚了。

姬說短暫的一生就交錯地在他的腦海中走過，直到畫面定格在某個充滿血色的瞬間。

溫靜衍蓦然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

姬說經常出現在溫靜衍的夢中，但第一次這樣讓他驚悸，每一聲心跳都極其分明。

他從床上坐起，下意識地望向一牆之隔後的某個房間。

這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多，房間裡沒有任何光亮，溫靜衍用遙控器打開吊燈，舔了一下有些幹燥的唇，微微皺起眉，拿過放在桌子上的水杯，穿着睡衣去了客廳。

他開門的時候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路過客房的時候，溫靜衍發現姬說那邊的門開了，或者說一開始就沒關上。

姬說大概是不會用現代的“門鎖”，房門一開始隻是虛掩着，後來慢慢地自己晃開了一條縫隙。

溫靜衍腳步頓了頓，然後走過去。

姬說此時已經睡着了，背對着房門的方向，烏黑長發幾乎散落了滿身。

他就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少年時喜歡蜷縮着入睡，一條手臂輕抱着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好像沒有一絲安全感。

溫靜衍輕聲走進房間，俯下/身去，将落在床邊的薄被蓋在他的身上。

姬說微微皺起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可能是太疲憊了，整個人往被子裡縮了一下，并沒有醒過來。

溫靜衍凝視着那張不能再過熟悉的面龐，唯獨不同的是，少年的鼻梁上有一顆屬于自己的小痣。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與誰是有必然聯系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總是脆弱而淡漠，也極容易被摧毀。

但他與姬說不同。

姬說因他而生，而他幾乎将姬說刻進了靈魂裡。

他了解姬說的一切生平，明白他的創傷、他的苦痛，他所經曆的一切，他都“經曆”過。

許久，溫靜衍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他從飲水機裡倒了一杯水，靜靜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清冷靜谧的月光鋪在他的身上，似乎又覆了一層冷淡的薄光。

溫靜衍的瞳孔在夜色下格外漆黑，平靜中好像又壓抑着某種震顫着的悸動。

半晌他突然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