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園鬥毆案,他當然知道,隻是事發時,恰逢朝中多事,北地生旱災,南方又鬧瘟疫,各地急報入京,朝堂上下忙翻了天,哪有心思去理會兩個小娘子的恩怨是非,後來災患平息,又忙着善後收尾,撫恤災地,獎懲官員,皇帝憂心國事,早忘了這事,直至今日被人鬧到禦前。
皇帝不知孟大娘,卻是看着榮安長大的,對她的性子再熟悉不過。
自幼嬌生慣養,随時慬的脾氣,對外狂妄放肆了些,又好惹是生非,但國公府家風始終清正嚴謹,要說她會做出毀人容貌這等惡毒行徑……細想孩子意氣,也非不可能,隻是榮安素來敢做敢認,極其嚣張,偏生在這件事上不肯低頭認錯,還被逼得硬生生尋了死,其中想必有些隐情。
至于隐瞞病情,裝傻威脅人,說是敬國公所為,皇帝一點不覺得稀奇。
血親是他的弱點,也是逆鱗。
早年為了獨子的死,敬國公幾次入宮喊冤,在朝會上公然大發脾氣,叫闆撒潑,全然不顧上頭還有個皇帝要臉,别說孟深區區一個新貴要臣,他更不會放在眼裡。
如今兩府對峙,沒有确鑿證據,隻是各執一詞,皇帝也不好偏袒誰。
沉吟片刻,皇帝方道:“時公脾氣素來如此,連朕也時常招架不住,孟卿莫怪,不過此事,的确是鄭竟無用了些,今日孟卿既告到禦前,朕定會派人查清此事,若真是榮安害人,定不會姑息她。如此,孟卿可滿意?”
孟深當然不滿意,甚至懷疑皇帝話裡是在偏袒國公府,一絲怒意也無,還要拿這些模棱兩可的說辭敷衍他。
早前事發,因榮安縣主性命垂危,他才未敢上門理論,後來得知她轉危為安,敬國公仍是隐瞞不說,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待他上門質問,對方還拿子嗣之事對他冷嘲熱諷,這着實是欺人太甚!
孟深天生魯莽脾氣,當即反駁:“聖人!分明是證據确鑿,還查什麼!臣府上婢女親眼看見榮安縣主她......”
“太子到!”
殿外一陣動靜,孟深被迫住了口,下意識回頭看去。
一人自殿門邊轉出,逆光行來,步伐慢行,背脊卻挺直,耀眼的日光打在他身側,姿态慵懶,淺透雅意,身形修長,天生一股清貴氣度,令人望之便挪不開眼。
莽夫孟深也不禁被這氣質出衆的剪影打晃了眼,盯着來人自剪影走出,如玉如畫的面容逐漸清晰。
太子走進殿内,微擡手,大袖滑落,露出清瘦蒼白的十指,掩在泛青白的唇邊輕咳一陣,而後才叉手朝前:“兒來得不巧了,不知阿耶議事,不若兒晚些再來?”
“不必,你來得正好。”
皇帝宛如見到救星,連忙起身,餘光瞥到孟深,又坐了下去,擡手朝太子招呼,“朕與孟卿已經談完了,你快些坐着說話,别傷了身子。”
殿中不知何時已然擺好了案幾與軟墊,太子屈身坐下,兩手捧起新奉上的溫熱茶湯,并不喝,更像在暖手。
孟深回過神,驚覺不對,他的事分明沒說完!
皇帝朝孟深招呼,“我兒久居東宮,也隻有朕每月查問他的功課時才會出來一趟,想必孟卿今日也是頭回見他。”
後宮皇子公主衆多,也隻有太子能不經宣召進殿,并被皇帝對外時親昵地稱一聲“我兒”。
前腳剛走了個鄭淑妃,後腳又來了太子,孟深這一狀告得不順,然而心裡再焦灼,也隻能先向太子行禮,“恕臣失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正暖着手,聞言便側臉朝他微微颔首,“久聞孟統領大名,今日一見果真英武不凡,莫怪聖人器重。”
“是聖人賢明寬厚,能得如此主君重用,自是臣下之大幸。”
兩人一番寒暄後,皇帝也溫聲詢問起太子近來的病情與課業,孟深若稍有眼色,該順勢回避才是,但他此刻就跟看不懂人臉色似的,非杵在這對父子跟前當樁子,皇帝幾次輕咳暗示失敗後,隻好也給他賜了座。
孟深如願讨了座,默默等待重提舊話題的時機,又聽太子說話不時掩袖輕咳,嗓音暗藏晦澀,似是病得不輕,便忍不住好奇,暗暗打量起來。
少年未至弱冠,已俱青年體态。
方才殿外逆光,遠看隻覺清俊疏朗,矜慎雅意,如今在殿中細看,側臉精緻,單面色過分蒼白,五官姣好,眼唇卻微微泛青,然天生矜貴,風度高華,任是有瑕,難掩瑜。
孟深不愛讀書,此刻腦子裡也禁不住蹦出文人時常感歎的,美玉微瑕。
據聞當年何賢妃難産,太子出世艱難,先天不足,此後經年,一度虛弱至難以下榻,皇帝憂心不已,專門從太醫署調了不少老太醫過去診治。
時至今日,太子依然深居宮中養病,鮮少露于人前,然則聖寵不衰,遠勝宮中一衆皇子公主。
可惜天生有疾,體弱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