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一團凹凸不平但十分柔軟且富有彈性的東西,悄無聲息地托起林不凡即将沉淪的身體。
這股力不大,卻是一根救命稻草,給了他掙脫泥潭的契機。
他借力踩在上面,順利抽出雙腿,穩住身形,不疾不徐往前走。
集結的烏雲掩蓋了夕陽的餘晖,天際變得越發暗淡。
林不凡走到沼澤最深處的中央時,朦胧的月光灑到他身上來,照亮了他眼中的神采,驚歎之色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他看到了一顆很特别的,翠綠色的樹。
這棵樹,沒有樹幹沒有樹葉也沒有樹枝,想來也是沒有樹根的——因為這是一顆全然由藤蔓構成的樹。
或者說,比起樹,它更像一個人。
這些藤蔓仿佛是人的血管,流動着生命,纏繞、交織,最終形成這棵樹。
無數的藤蔓形成的綠色穹頂是樹的冠,月光便是透過那縫隙,灑到了他身上。
初見時的震撼散去,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
林不凡走到樹前,戴着手套的手小心地去觸碰藤蔓。
藤蔓似乎突然活了過來,一點點纏上他的手腕,慢慢收緊。
然而,藤蔓的腐蝕性非常強,遠不是沼澤可以比的。他的手套、防護服的袖口很快被侵蝕出一個持續擴大的洞口。
藤蔓見狀,立刻像被驚吓的蛇一樣迅速縮了回去。
他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伸手試圖挽留退去的藤蔓。
心中一個荒誕卻又堅定的念頭悄然生根,輕聲問道:“步繁?是你嗎?”
無人回答,但他幾乎肯定:這顆樹,這些藤蔓,就是步繁。
步繁變成了污染源,而他手上,有可以消滅污染源的抑制劑。
手指悄悄伸入口袋,輕輕摩挲着抑制劑的瓶身,心髒的跳動堅決又迫切,像是在催促他作出一個不可逆的決定。
林不凡在猶豫。
他對步繁過分在意了,已經不再是最初那種輕率的、像精心挑選,留下一個晚上會抱着的玩偶一樣幼稚的占有欲和偏愛。
他習慣了枕邊醒來另一個人的溫度,習慣了相同的聲音交疊在一起的質感,習慣了多做一份飯、多洗一個碗……
他想要步繁心甘情願,永永遠遠地留在他身邊,無處可去也不願離去。
一切在意的東西,從得到的那天起就注定會失去。
步繁是驚悚遊戲給他的戀人,永遠也不會背叛他。
但…他相信驚悚遊戲嗎?
“步繁,是你嗎?” 林不凡再次靠近,顫動的睫毛似乎已經碰到藤蔓,又似乎還差一線之隔。
“步繁,是你吧。”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肯定。手輕輕摸去,幾乎要觸碰到藤蔓,卻又在最後一刻停住,保持着一線之隔。
藤蔓開始急促顫動,一層一層,從裡到外,像是剝殼一樣慢慢展開,脫落,一個熟悉的身影逐漸顯露出來——是步繁。
步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他的手腕上。
那裡,幾道鮮明的紅痕清晰可見,如同雪白畫布上的幾筆濃墨,突兀而刺眼。
“我在沼澤的最深處看到銅鑼了,你是人類,進不去。你把鑼槌給我,我可以潛進去敲響銅鑼。” 步繁說着,直勾勾地看向林不凡。
林不凡看向他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沒有絲毫眼白的眼睛透着極強的非人感,很陌生。
他問:“你願意相信我嗎?林不凡。”
林不凡勾了勾唇,眉眼多出幾分溫柔缱绻,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防護服瞬間被侵蝕,一絲微妙的涼意從兩人相貼處傳入他的身體,像一滴冰冷的水珠滑過皮膚,慢慢滲透。
他的體溫急速下降,身體被凍得瑟瑟發抖,但很快,他便适應了低溫。
細小的藤蔓從他的表皮下鑽出,纏繞上他的手臂。這些藤蔓翠綠且富有光澤,生長速度驚人,很快就覆蓋了他的整個身體
步繁無措地看着他在短短幾秒内被自己污染,變成一個沼澤裡最常見的藤蔓人。
“我現在不是人類了,我陪你一起進去。”
聲音好像有些失真,步繁聽得很茫然,但他身後的藤蔓似乎聽懂了。
它們搖曳着晃了晃,伸出一株纏在了林不凡手腕上。
林不凡拉着他走入沼澤。
随着他們下沉,沼澤内的光影逐漸變得模糊,等他們的雙腳踩實沼澤底部時,光線幾乎完全消失,隻能通過相連的手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步繁拉着林不凡往一個方向走,最後,在一個宛如禁地一般,毫無活物和生機的土坡前停下。
土坡上有一面銅鑼,它像是被人随意丢棄,一半插在淤泥中,一半裸露在外,散發着淡淡的、不易察覺的光芒。
找到了。
然而,他們剛踏出一步,步繁身上的藤蔓像是被激怒,全然不顧主人的意志,交織成網橫亘在他們面前,直接阻擋了去路。
它們在空氣中舞動,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警告。
不僅如此,林不凡身上的異化越來越嚴重。
藤蔓在他身上繁衍生長,覆蓋了他的每一寸皮膚,尚具人形的上半身被不斷同化,漸漸失去了人的特征。
他已經不能稱之為藤蔓人了,更像是一株站立着的藤蔓,像張三一樣。
步繁漆黑的眼睛似乎黯淡了幾分,愈發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