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燭光被風雪刮得恍惚,邵代柔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感覺,這滿屋的人,或是伏地大哭,或是捂臉啜泣——甚至包括她自己,都在舉着手帕子假揾淚,可是,唯獨一個沒有流出眼淚的人,或許才是真心在為逝者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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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過靈牌出來,和撲簇的風雪一道撲在臉上的,還有簇新長棚裡滿溢出的不該出現在白事中的肉香酒香。
李老太爺是早就命下人撤去酒肉牌桌,可惜李家下人平日就缺乏管束,個個都懶散得很,又不曉得其中的利害幹系,照着往常那樣慢慢吞吞幹活,一直撤到現在還沒撤完,惹得李老太爺大動肝火,厲聲讓李老七去“收拾收拾”。
幸好衛勳并沒有追究,隻擡首望了望天色,說要去棺椁旁替李滄守完下半夜。
和靈堂外頭熱鬧似廟會的長棚裡不一樣,打起白幡往後頭去,棺椁旁隻擺了歪歪扭扭幾個舊蒲團,還有一個燒得漆黑都快看不出本色的銅盆,盆沿甚至還缺了一個豁口,盆裡倒是厚厚的一摞紙灰,一層疊一層,不難看出紙錢是從同一個角度放下的——
有一個人曾經跪在這裡長久悼念過逝者,在這場幾乎算是鬧劇一場的白事裡,已然算得是誠心。
衛勳停步多瞧了火盆幾眼,于是這樁“功勞”自然又落到了李老太爺的身上。
李老七媳婦方才因為“香”的事情被罵了好幾句,蠢歸蠢,忠歸忠,當即擠開邵代柔,當仁不讓代替丈夫擔當起了溜須拍馬的職責,帕子都被實打實的淚水浸透了半邊,嗚咽着說:“叔公年紀大了,我們勸了幾回,他老人家都不肯走,說要陪大爺走上最後一段。”
“還有十二弟和弟妹,也在。”李老七媳婦想了想,又從人群中揪出了自家丈夫的嫡親兄弟,又接着往下說,“往後小輩的也在呢,您别看他們年紀小,心可誠着呢,像我們家小虎,飯都不肯吃,非要替大爺守上最後一程。”
這還沒完呢,洋洋灑灑說了一大串人。
李老七打在外頭訓完仆人回來,前腿剛跨上門檻,就一把将媳婦扯到旁邊,“你給我少說幾句!”
倒不是怕邵代柔揭穿些什麼,李家這麼多張嘴,真要對質起來,衛勳信少還是信多,還用得着說嗎?讓李老七大發雷霆的真實原因其實是——上面提到的人數,比地上的蒲團可多太多了。
真是個又蠢又醜的婆娘。
滿口大黃牙的李老七瞪着自己媳婦,憤懑地想道——
他要是沒娶這個蠢女人就好了。
不過沒關系,以後的事都好說,等把老頭子盼死了,他李老七就是族長,邵代柔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他還不是手到擒來……
李老七暗想得美滋滋,還不知自己被意 | 淫的邵代柔沉默地聽着李家人吱哇亂叫,她連辯解都懶得,李家人多勢衆,她争辯還有什麼意義呢,她說一句,難道還敵得過他們李家所有人一人一句?再說跪在這裡燒紙又能說明什麼,還能把李滄燒活過來不成?
她兩耳空空,眼睛空洞地望着掉了牆灰的破敗牆壁,任他們吵翻了屋頂去,死人都要被他們吵醒。
話說李家村婦的這點子愚蠢,在衛勳眼裡自然是不夠看的,那些嘈嘈雜雜的話落不進他的耳朵裡,他看的是旁邊那撥唱喏的和尚。
隻消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一幫假和尚,别說是在青山縣這種小地方,就是換了京城,也少不了類似的草台班子,同樣一撥人,換一身衣服,換幾件神通,搖身一變,僧人也好,道士也好,什麼角兒都敢扮,什麼活兒都能接,倒也不光是敷衍了事騙銀子的,場子跑得多了,少說是能演出個一兩分神韻出來。
李家請來的做法事的,就是這麼一撥人。
從頭到尾都在場的,也是這麼一撥人。
在李老七媳婦搶着賣弄的檔口上,幾個假和尚的目光不由自主都倉促落在始終沒有開口的邵代柔身上,不過他們顯然沒有為她說話的打算,掃了一眼便匆匆移開,事不關己地繼續扮演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虔誠僧人。
假和尚的領班是老江湖了,隻消和衛勳對視一眼,立刻就心領神會,自己多半已經被這位打京城裡來的貴人看穿了身份。
領班心下立刻慌亂起來,被當場揭個老底兒掉尚且是小事,萬一貴人真不依不饒追究起來,冒充僧人的罪名可大可小,這要是被扭送官府,惹怒了貴人,那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行,幹脆錢也别要了,趕緊腳底抹油開溜才是萬全之策。
那頭假和尚領班在盤算着借故逃跑,這頭,衛勳的面色在震耳的哭嚎聲中顯得愈發冷淡,他冷眼看着這一張張痛哭失聲到扭曲的面孔,心下湧上一陣對早逝的亡友無比深重的悲哀。
這一看,難免看到藏在寬大 | 麻孝裡的邵代柔。她面色空淡地立在邊緣,幾乎要和身後慘白的白幡融為一體,明明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才是局面中的女主人,可是任誰都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連她身邊那個不知是妯娌還是姐妹的女人都因用帕子嫌惡捂口鼻的動作而比她更為顯眼。
她始終沉默着、順從着,被推來搡去,像一道很難被注意到的影子,無聲無息地飄蕩在冷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