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将臉沉下來,橫瞪錢嫂子一眼,學着陰陽怪氣的口吻反擊回去:“錢嫂子這話說的,鄉下人家和鄉下人家也大有不同,但凡讀過書曉得些道理的人家,自然都是要講究些的。你少見些嘛,倒也是人之常情,以後不曉得的事情倒是多少遮掩些才好,省得總有那讨人嫌的嚼舌根,日日恨人有笑人無的,平白添了些口舌笑話。”
統共打過幾年交道了,這還是錢嫂子頭一回聽邵代柔說這麼長一短話,蠢笨仆婦腦子又笨得轉不過彎來,兩隻眼睛木愣愣地盯着邵代柔,一時都沒回過神來。
邵代柔懷裡抱着包袱,輕巧擡腿一勾,門一關,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過了好一會兒,錢嫂子大概齊是反應過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被隔絕在大門外。
但那又怎麼樣呢,錢嫂子指桑罵槐罵了一陣,隻不過是對着冷冰冰的門自讨個了沒趣,過會子就自己走了。
屋裡的邵代柔将茶吊子拿開,包袱擺在桌上攤開,一準是妹妹寶珠背着家裡偷偷給她捎的,
除了她自己個兒的換洗衣物之外,還有她手頭上正在趕工做的針黹,除了同屋住的寶珠,家中其他人都不曉得。
最上頭的這件是給何主簿家的小姐做的寝衣。
何家老太太今年年頭上去了,全家老少披麻戴孝的,好幾年不能有一點色彩。偏偏年輕小姑娘愛美,喜愛嬌俏的顔色,便琢磨着做幾件鮮亮的寝衣,睡覺時在閨房裡穿一穿,橫豎也沒人看見。
隻是這樣的事情吧……做是可以做的,說是說不得的,自然不好到街上找店頭裡的正經繡娘做,便尋上了私底下走跳接活計的邵代柔。
何家小姐挑了一塊桃紅色的布料,其實顔色并算不得出挑,興許是天氣的緣故吧,布料疊在邵代柔孝期的穿戴上頭,在一片蕭瑟的慘白裡簡直紅得有些刺眼。
橫豎睡也睡不着,邵代柔幹脆點起了燈,繡凳搬過來,靠在桌邊做起了針線。
到底是乏的,黹着黹着,眼前的針腳開始重影兒,腦袋裡昏昏欲睡,手上完全憑借着熟練在動作。
突然眼前一道黑影晃過,嘴巴被人從身後一把用力捂住,土腥氣糊了滿嘴,邵代柔驚得差點丢了魂,頭頂上傳來一陣嘶啞的男人聲音:“想活命就閉上嘴!”
*
一切都要從敞開的垂花門說起。
由于這幾日李家陸陸續續有人住進老宅,為了便宜搬運東西,内外院子之間的門長時間大敞着,有進出的家仆也查不過來。
李家是本地大戶,旁支多得數都數不清,親戚間勉強還互相認得,長工短仆就更多了,進進出出的,就是打了照面也不認得,如此這般,簡直就竊賊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
這個诨名黃皮的流竄犯就是混在一支搬運的隊伍裡混進了内院,脫身後,打算尋間沒人的屋子躲到夜裡再一間間掃蕩偷竊,左挑右看,深宅大院裡的房子總有人進進出出,反倒這間離外院最近的孤屋人迹罕至。
黃皮想也沒想就躲進了這間房裡,沒想到才将将進門,屋裡就住進了人,好在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黃皮便躲在床底下,一直等到确認不會再有其他人進來才從床下滾了出來。
“别出聲!”黃皮粗聲粗氣低聲威吓道,“聽到沒?”
邵代柔點了點頭。
黃皮本來想放手,手指剛松了一分便又重新收緊,緊接着惡狠狠威脅道:“别指望喊人救你,要是我被抓,我就說我是你姘頭,老子玩膩了想踹了你,你因愛生恨,癡心瘋了,甯願污蔑老子。”
邵代柔心裡恨得牙癢,卻也隻能再次點了點頭。
黃皮見她看上去識相,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試探着,慢慢把手放開。
邵代柔轉頭忿忿瞪他一眼,三绺髭髯的壯漢子,确信是沒見過的生面孔,隻能估摸着不是什麼正經人。
她擡起手背用力擦了擦嘴,“你說癡話拖我下水,待你我都被抓了,你也活不了。”
“反正老子爛命一條,大不了一了百了,死前能拉一個漂亮小娘子陪葬……”黃皮把邵代柔從頭盯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眯起眼睛嘿嘿笑兩聲,往上提了提褲腰帶,又往下松了松,“老子不虧,黃泉路上還能做一對鬼鴛鴦。”
邵代柔聽得臉色青白交錯,心裡曉得他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原因。全因寡婦隻要敢偷漢子,在宗族的審判之下,等待在前方的終途隻有一條——便是沉塘。
那漢子将邵代柔的沉默看作了畏懼,面露得意,“當然了,你一個婦人家,隻要你識相,我也不難為你。方才我聽到那婆子叫你大奶奶,外頭棺材裡躺的是你男人?啧啧,小模樣生得俊俏得很,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可惜了了。”
邵代柔沒甚好氣與他寒暄,直截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直接說。”
“小娘子長得細皮嫩肉的,沒想到性子還挺直爽潑辣,好嘛,我喜歡。”漢子一拍大腿說那好,“我也不跟你整那些虛的,我就問你,你家漢子辦白事,你拿了不少帛金吧?老子隻要錢。”
“我沒有。”邵代柔心裡轉得飛快,面上流露出一種寂寥到塵埃中的漠然,“帛金都走公賬上過,我男人沒了,當不了家,你要現錢,我手上自然是沒有的。”
在黃皮的不耐煩剛冒尖兒時,邵代柔又抓緊道:“倒也不是沒有緩和的辦法。你都把我逼到這個份上了,我還有什麼選擇?隻能找個由頭,去白事賬房那裡先支一些銀子出來給你。”
餘光瞥見黃皮眼底迸出的欣喜和猶豫,邵代柔眼皮一翻擺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空口白話的,能支出來的終歸有限。你要歸要,不要便罷了!殺了我就是,橫豎我男人沒了,我也不想活了。”
黃皮往邵代柔頭臉上掃了一圈,再扒過桌上的包袱,也不知這所謂的大奶奶到底是怎麼當的,竟然連一件看得過眼的首飾頭面都沒有,連兩個耳朵眼上都是空蕩蕩的。
搜刮完首飾就跑的想法告吹,黃皮把邵代柔提的法子琢磨了半晌,咬着牙說:“行!有多少算多少!”
說完并惡狠狠威脅道,“你給我老實點,别想耍花頭!”
邵代柔輕飄飄白他一眼,“我是不想要命了,但我還能不要名節了?”
黃皮暗自将女人的名節和性命比較了一番,自認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其實心中已然信了她,一疊聲催促道:“你快去快回!”
自然也不忘添上一句:“但凡老子聽到第二個人的聲音,你就等着改日浸豬籠吧!”
邵代柔怯怯地咬着下唇,狀似很恐懼地試着問道:“我支銀子予你,你當真肯放了我?”
那漢子見事情成了一大半,開懷大笑道:“奶奶隻管往寬裡放心,我拿了銀子,立馬就走,絕不再叨擾奶奶半句!”
渾濁的眼睛裡是笑的,得意的笑,笑裡是掩藏不住的算計和貪婪,既然發覺了這樣好用的招數,怎麼可能輕易放得了手?
今後缺錢了便來要,再缺了再來要,隻要邵代柔哪次不給,他就以“姘頭”之名相威脅,有了拉拉扯扯的金錢來往,所謂的“證據”都是現成的,什麼時候是個頭?怕是永遠也填不上這麼海的窟窿眼。
“行吧,你最好說話算話。”邵代柔假意信了,刻意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上搭理他,隻顧自己起身朝門走去。
之前在做針黹,手上還捏着活計,于是邊走邊慢慢在桌沿一一放下手裡的繡繃、繡線、珠片。
一樣一樣放到最後,手心裡還握着一根蘇針。針身勻圓,針頭卻尖銳得很。
邵代柔将步子放得慢條條的,在快走到門口時愈加慢。
那漢子生怕她跑了,跟她跟得緊得很,見她表現得像是識相得很,心裡漸漸放松下來,開始有心思淫 | 笑着拿她打趣道:“我說小娘子,你家男人都沒了,守個空頭奶奶位子有什麼意思?不如跟了老子,以後有你吃香喝辣的。”
說着說着,黃皮又分神去張望桌上攤開的包袱,咋呼起來:“怎麼還有爺們的汗巾香袋子?你男人都沒了,做給誰用?你該不會在外頭已經有男人了——”
一句話話還沒說完,趁他低頭去瞧針簍子的功夫,邵代柔一扭頭,渾身的氣力都集中在猛擡手的動作中,借着一扇晃晃悠悠的屏風遮掩,手中的蘇針尖端便狠狠紮進了漢子的左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