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隻手死死抓住門框,越抓越緊,滿手的鮮血此時已經凝固僵住,手指頭幾乎要摳進牆裡,指甲蓋裡積了刮下來的牆灰,混着暗色的血斑,灰撲撲的,像極了昨日風雪肆虐的天色。
衛勳隻覺得匪夷所思,這樣小的膽子,怎麼有膽量做出把蘇針刺進眼睛裡這樣駭人的舉動來。
所以沒辦法,果然如他所料,不能讓她看見這可怕的場景,衛勳無奈道:“怕就轉過身去說話。”
“噢。”
邵代柔先前咋咋呼呼氣勢洶洶,此刻卻在他面前斂眉垂眼下來,“勞将軍先将手放開……”
可惜在她開口之前,衛勳就已然松開了手。
邵代柔忍不住露出懊喪的神情,她想衛勳大約是為了不使她更加難堪,還拱手朝她道:“抱歉,隻顧着事急從權,是我唐突了大嫂。”順勢将過錯攬了過去。
就好像每當她需要幫助,衛勳就總是适時出現托她一把,她自問身上沒有任何值當他稀圖的東西,所以這世上真的有這樣好得純粹的人嗎?
邵代柔不明所以,像是身在夢中,處處都不切實。
掌心裡的血還沒僵全,黏糊糊的,被北風一吹,涼得凍手,冰嗖嗖的風立刻将她的思緒扯回這寒冷的冬日裡,正聽見衛勳在身後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人是誰?”
邵代柔抖了抖精神,不敢隐瞞,将方才屋中發生的一切據實以告。
“原來如此。”衛勳沉聲歎了句,“大嫂受驚了。”
方才他在隔壁往京中寫信,側耳聽見有争吵聲,一牆之隔隻有一間屋子,不需分辨都知道是邵代柔有麻煩。
矮牆妨礙不到衛勳的身手,他一閃身過來,迎面一個莽漢眼睛裡高高插 | 着一根針,屬實把他驚詫了一瞬。
在這一刻之前,他對邵代柔的全部印象都來自那慘淡的面色和單薄的身軀,沒想到在仿佛可以随意被風擺弄的脾性底下,竟然藏着這樣勇猛潑辣的一面。
更讓衛勳沒想到的是,那賊漢能激得綿弱的邵代柔突然爆發出不要命姿态,原本以為是賊漢妄圖污她名節,兜兜轉轉,竟是為了錢财。
察覺到對面的訝然,說到後來,就連邵代柔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腦袋垂垂低下去。
怪哉了,照理說她心裡枯萎了這麼久,臉皮早已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偏生在衛勳面前不知覺要撿起這些稀薄不值錢的自尊心,為什麼呢?衛勳不過是她八百年沒見過的丈夫的義弟罷了,遠得幾乎計較不上的人,值當潮落潮漲麼?
她思考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想也不敢去深思,索性不去琢磨了,這世上的事,說來說去萬般都是命,像她這樣爛的命格,不過是随波逐流的浮萍,風往哪裡來就往哪裡飄去,想得再多也改不動命。
“什麼人?!怎麼回事?!”
要說李家老宅是真心大,邵代柔的這間屋子的方位也是真心偏僻,鬧了這麼久驚天動地的大動靜,到這時才有人陸陸續續往這邊趕過來。
邵代柔剛想扭身回頭去望。
“關門,事後你隻當睡熟了,咬死什麼都不知道。”衛勳托着将她往門裡輕輕一送,複叮囑道,“門後的血掌印記得處理掉。”
一扇門之後,又是一陣一陣驚天動地的響動,是李家人并一些家仆丫頭趕來了。李老太爺被富貴迷暈了眼昏迷不醒,眼下當家的是李老七夫妻。
李老七領着一衆人遠遠上前,望着屍骨殘骸驚駭不已,“衛将軍,您,這,這這這這這……”
這了好半天,震得腦瓜子嗡嗡的,半晌才将将憋吐出一句囫囵話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衛勳外走幾步,挺身擋在院外,不動聲色将剛從黃皮身上拔出的血針收攏進袖口裡,應酬衆人道:“我原先在屋裡休息,沒想到竟有賊漢摸進院裡來,被我追打幾番,那賊漢慌不擇路,竟然一頭闖進内院裡來。我擔憂驚擾到貴府内眷,便擅自追了進來。”
前後将事關邵代柔的部分略過不提,其餘經過寥寥幾語叙述了個大緻。
李老七聽完事情原委,心下暗慮,死個把毛賊倒是沒什麼大不了,不長眼的小毛賊沖撞了貴人才是大事!
幸好從衛勳言談裡聽出似乎并沒有追究的意思,李老七一直怦怦狂跳的心終于穩穩墜回了肚子裡去,忙奉承道:“這厮活該打殺!偷盜些銀錢倒是小事一樁,竟膽大包天沖撞了将軍,那真真是萬死都不足憐惜!倒是連累您沒歇息好,某心下深感慚愧。啊呀!是某治家不嚴,竟然出了這樣的岔子!罪過啊,罪過!”
好像是非無所謂,善惡也不要緊,評價一個人死得應不應當,全憑貴賤而已。
正巧金縣令還在外頭長棚裡沒走,李老七便指派小厮去請人來,回身對衛勳恭恭敬敬請道:“驚擾了将軍休息,真是萬萬不應當!還請将軍先行回去歇下,等金縣令到了,事情始末某自當一一交代清楚,不敢再勞煩将軍大人。”
衛勳餘光掃過一眼緊閉的門扉,搖首道:“人雖不是我親手所殺,畢竟牽連到性命,理應到衙門裡,一應交由縣官審判。”
“也是,也是!您說得是!”
衛勳發話了,李家人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于是等金縣令匆匆趕來,一群人便轟轟烈烈地簇擁着衛勳往縣衙們裡去了。
直到屋外的人聲漸漸呈鳥獸散,邵代柔才緩緩從門闆後直起身來,才剛兵荒馬亂的來不及想太多,她這時才意識到,為什麼衛勳将關于她的部分絕口不提。
今日一場意外,若是照實托出,就算今日妥善了結了,日後到了那些嘴碎的仆婦嘴裡被反複嚼了再吐,故事得變成什麼樣?
邵代柔想一想,都能揣測出一二分惡臭來。
一個野男人從大奶奶屋裡偷摸出來,不知怎麼的被京城來的貴人撞見,貴人以為是賊漢便打殺了,大奶奶唯恐事情敗露,也隻好咬碎了牙花兒順着話頭認下。
是衛勳信她,也想托她一把,所以将她完全摘了出去,讓她在世俗的流言裡能夠清清白白地過下去。
按照衛勳的好意囑托,邵代柔打水去洗門框上的血迹,擦得個七七八八,擦不掉的,就通通用剪子劃掉,橫豎這宅子已經夠破敗,誰還會在意一兩盞磚牆上的漆。
摳着摳着,牆灰眯了眼,邵代柔低頭搓揉,遲遲盯着牆面,想不通為什麼能夠有人那樣好,願意于每一個細微之處,處處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計較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