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圍終于安靜下來,倦意像潮水一般來襲,先頭跟黃皮周旋,說半點不懼是不可能的,何況渾身的力氣在舉針一擊的那一下耗盡,事情解決,人便乏了。
邵代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夢裡一會子是黃皮滿臉鮮血要她償命,她一直逃,一直逃,逃到精疲力盡。
一會子呢,又夢到衛勳救了她,他低頭看着她,眼睛裡不再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鎮定冷漠,竟然有幾分仿佛要把人心肝都望出來的深邃漩渦。
好在連夢裡的邵代柔都曉得這不可能,心驚肉跳之餘,還能夠撫着心口對自己道:“啊呀,原來現在是在發白日夢啊!”
就這樣胡亂渾睡了不知多久,錢嫂子來了,把門拍得啪啪作響,一進來就驚天動地地叫喊:“大奶奶,您可是尊真菩薩!外頭鬧出那樣駭人的事情,您居然還在這間屋子裡頭待得住!”
邵代柔按照衛勳的吩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邊用竹栉篦頭一邊随口問道:“我睡得沉,不是你叫我我都難醒轉來。外頭發生哪樣事情了?”
錢嫂子見她神情自若着實不知情的樣子,一下存了壞心,不打算告訴邵代柔實情了,等過幾日她從别人口中輾轉得知有賊漢被貴人打殺在門外的消息,再回想起過去幾天就住在一間門口死了人的屋子裡,得是什麼心情?那不得吓個半死不活?
錢嫂子站在她身後抱着臂,對先前那場可怕的意外閉口不談,隻幸災樂禍地笑道:“我的大奶奶喲,您可真是個有福之人,心寬得很哪!”
沒搭理錢嫂子的陰陽怪氣,邵代柔梳完頭便忙着穿戴并拾掇東西,着急想上靈堂前去,可今兒的蒲團又稀稀拉拉起來,全因衛勳沒在,沒幾個李家人願意來裝腔作勢。
邵代柔長跪下來,一面假意哭着,一面在熙攘來去的人群中張望了許久,卻也沒望到衛勳的身影。
心下正隐隐失落,一回頭,李滄的棺椁像一座龐大的黑山,靜悄悄蟄伏在陰影裡,諷刺地将一切就連邵代柔自己都沒想清楚的癡想妄想收在眼底。
刹那間,那些在她和衛勳周圍繞過的湧動的白幡和悲号的哭靈聲瞬間被冷風拖拽回來,她的靈魂仿佛在這一刻受到了禮教規矩的鞭笞,刺痛得連指尖都在顫抖——
盡管她似乎什麼錯都還沒來得及犯,但是不應當,真是太不應當,無論如何都太不應當。
邵代柔做賊心虛地埋下頭去燒紙,一張緊着一張,像是逃避,也像是讨好。
可惜捱了一夜,等天亮了,神出鬼沒四處躲懶的錢嫂子重新出現,領她上後頭用飯,邵代柔還是沒忍住。
自打上回邵代柔回了幾句嘴,如今錢嫂子對她的态度愈發差勁,原本就愛答不理,這下就更找不着人了,好不容易逮着一回人,過往的恩怨都計較不得了,趕緊追問了關于衛勳的消息。
再是可有可無的大奶奶,到底也是主子,主子問話,錢嫂子沒有不答的道理,隻是話裡話外總是撚着一堆沒必要的酸,還得豎起耳朵濾掉那些不精簡的零碎。
于是邵代柔曉得了,說是打京城裡先後來了好幾撥吊唁李滄的官爺,指望李家接待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倒不如許願李家不在各位老爺面前丢大人,因此一概都是衛勳在前後應酬。
說完八竿子打不着的衛将軍,口角上總歸也要帶上一筆邵代柔,錢嫂子輕飄飄斜她一眼:“哎喲喂,人家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又不姓李,尚且為大爺操心如此。哪裡比得上大奶奶命好,一覺睡到這早晚。”
橫豎也不是第一回吵嘴,邵代柔眉眼一提,“你的意思是衛将軍命數不佳喽?”
“呃——”錢嫂子一時噎住,“我不……”
不等錢嫂子想出應對之詞,邵代柔哼了一聲,徑自從靈堂出去了。
碰巧得很,從靈堂後頭的小路繞過去,不經意一擡頭,從錯過的牆沿正瞧見了衛勳。
他并一幫老爺們要往靈位前呈香悼念,即便在那麼多姿态軒昂的老爺裡頭,他也是最儀表堂堂的一位,無論氣度還是風量,舉手投足皆遊刃有餘,尤其當後頭跟着的是上了年紀還時精時莽的金縣令,還有宛如剛從油缸裡撈出的耗子一樣的李老七,對比就更顯得殘忍。
隻因這交錯的一眼,邵代柔就再難因錢嫂子的冷言冷語而沮喪,甚至,心裡竟然有些難以言說的含糊雀躍,為什麼呢?難道隻因他還沒走?他走不走又跟她有什麼大幹系呢?也不能回回都指望着人家來救她,難不成他還能救她一輩子?
有古怪的感覺在心裡滋生,但要她細細分辨出個黑白來,她也說不明白。
隻能暗自懷揣着一時這樣一時那樣的複雜念頭回到她的小屋子裡,挑一挑躍動的燭光,借着日頭,接着把何主簿千金的那套桃紅寝衣再做上一做。
可惜缺了使得最順手的那根針。
耳朵裡最初飄進短促有力的敲門聲時,邵代柔還疑心是聽錯了風聲。
李家人懶得和她走親戚攀親近,其他下人呢,也懶得來奉承她,于是從她搬到這一處小屋子開始,登門的隻有安排伺候她起居的錢嫂子,不過這敲門聲聽着就不對了,錢嫂子是把對邵代柔的怨恨和嫌棄都寄托在拍門的動作裡,回回都是恨不得把門拍爛的架勢,哪能這麼斯文呢。
關于黃皮的記憶又湧上腦海,邵代柔半是不解半是警惕地走到門邊。
她是屏住了呼吸,然而門外的人似乎過分敏銳了,立刻察覺到她身處的位置變動,在她耳朵将貼上門闆的時刻低聲開口:“大嫂,是我,衛勳。”
這下,邵代柔更疑心是她耳朵出了問題。
她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開了門,屋外又飄起了雪,雪花在他身上飄落、凝結、融化,模糊了那一道高大的輪廓,但他顯然是毫不在意的,他正專注對她解釋黃皮的來路。
“……是附近山寨裡的流民,下山後已多處流竄作案。一應事務我均已安排妥當,大嫂隻咬定一概不知情。我已再三查驗過,那天的事沒有第三人看見。若後面還有麻煩,大嫂自管來找我便是。”
似乎已經說了好一些話了,前半段她竟都沒有聽清。
一些可怕的念頭在腦海裡争先恐後,忍不住叫人去假想,如果那天沒有衛勳,事情會發展到哪個地步?她會死嗎?還是因為機緣巧合被人搭救,從此陷在茶餘飯後那吃人的口舌猜忌裡?
越想越覺得幸運得不可思議,真的會有這樣的大善人嗎?會在她需要的時候正好出現,會不辨是非便仗義出手相助,還會想她所未想,搶先替她掃除所有後顧之憂?
“那就好,那就好。”
邵代柔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對了,還有這個。”衛勳停頓片刻,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起的布包遞到邵代柔面前,“那根針我處理了,理當賠給大嫂。”
邵代柔吃驚地接過,翻開一瞧,銀花花的光,從刺繡針到珠針,一應俱全。
天爺!瞧珠針針頭那圓潤的光澤,怕不是真南珠!
許是她兩眼放光盯得太久,衛勳便再解釋道:“隻是我不大懂針黹,瞧着樣子像就買了,不曉得挑錯沒有。大嫂且掌一掌,若是不對,我再去街上重新買過。”
邵代柔随意抽出一根,拿起來比劃兩下,一把就曉得是好東西。
别小瞧了幾根看似不起眼的針,這可是繡娘的吃飯家夥,便宜自然也便宜得,可要是貴起來,那就沒個穩數了,價格頂破天都不是沒可能。
她小心翼翼将從沒使過的好針放回布袋裡,也不知道這樣好的東西,衛勳短短時間是去哪裡淘來的,這幾日他不是都在接待京城來的老爺們?哪裡來的閑工夫?
不管怎麼樣吧,反正趕緊福身道謝為先:“都稱手得很,多謝将軍。”
衛勳隻簡單推說應當的,淡聲說:“大嫂不必見外。”
來意已表明,該交的物件已交妥,該囑托的話也已說盡,靜默的短暫一刻,邵代柔察覺到他即将出口的告别之意。
“将軍辛勞幾日,請進屋吃杯茶再走吧。”
她搶先說道。
衛勳向後稍退了半步,“不敢勞煩大嫂,大嫂連日操勞,隻當早些休息才是。”
對于他的婉拒,邵代柔并不意外,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何況她還是個新寡婦。
但意料之中,并不能削弱那一絲隐秘的失望。
她在放棄的邊緣掙紮了幾下,搖搖欲墜,卻依舊追道:“倒杯茶水的功夫,哪裡說得上是勞煩呢。隻怕粗茶破碗怠慢了将軍,要将軍不嫌棄才好。”
她話都這麼說了,衛勳倒是不好再推拒了。
他頓了一頓,“那就叨擾了。”
邵代柔踅身領他往屋裡去,心裡白茫茫又亂糟糟的,在冠冕的謝意和禮數之下,究竟有沒有一兩分不想那麼快就分别的隐思,邵代柔不敢多想,隻将人先請進屋來。
一繞過屏風,衣裳、鞋襪、香袋汗巾,全是沒做完的半吊子成品,男女老少的都有,攤了有半間屋子。
“啊呀!”邵代柔一時窘迫極了,趕忙三步并作兩步蹬上前,一把全收攏了,一股腦塞進床帏裡。
一回頭,局促的心卻沒有使她說謊,也難怪,隻要對上那雙鷹隼般沉穩的眼睛,也許隻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敢在他面前撒謊。
邵代柔勉強沖他笑了一下,“說出來不怕将軍笑話,我這人嘛沒有大本事,唯獨女功上還勉強入得了眼,承蒙各個家門裡的太太小姐照拂,閑來得點針線活計做一做。家裡嘴巴多,總是要吃飯的,能貼補一點是一點。”
說着說着,那些窘迫的部分反倒變得坦蕩起來,因為衛勳的眼裡隻有意外,沒有半分反感瞧不起的意思。
她摸了一把冰得像剛從河裡撈起來的茶吊子,“将軍請随意坐,水涼了,我去打壺熱的來。”
衛勳朝她點點頭,“大嫂自便。”
這番打了個岔,邵代柔拎着裝滿熱水的茶吊回來,各自倒滿兩個茶碗,便聽衛勳說說:“大嫂也坐。”
一方桌,衛勳坐了東面的杌凳,邵代柔若也坐下,除了床肯定不妥,就隻剩下西面的繡凳了,那豈不是她和衛勳平起平坐了?
名義上,衛勳是尊稱她一句大嫂,可這聲大嫂裡有多少實打實的分量,哪怕不是明眼人都清清楚楚。
衛勳出身于望族世家,身上背着累累功勳,所有人都争相與他往來交通。
而她呢?不過一個在夫人小姐們腿邊奉承讨生活的鄉野丫頭罷了。現如今或許還多了一層身份,一個死了丈夫膝下無子的寡婦,還不如未嫁的老姑娘來得好聽。
想到要與衛勳對坐,有那麼幾個瞬間,邵代柔的腦海裡浮現出一扇轟然關閉的廣亮大門,灰燼沾滿了臉頰,過路的人指指點點閑言碎語,還有昔日恭維讨好的玩伴的句句奚落……那時的她還很小,還不能完全理解緊閉的大門意味着怎樣天旋地轉的将來……
邵代柔很久沒有想起那段灰敗的過往,甚至幾乎以為已經徹底遺忘翻篇,卻在這根本無關的日子裡揭開塵封的條,帶出一把昏黃又索然無味的灰。
“大嫂?”
“啊?”邵代柔被他叫回神,下意識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