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依舊淩厲,可是才短短幾日,她似乎就沒那麼害怕他了。
衛勳靜靜看着她,擡手示意一桌之隔的鼓墩,“坐。”
語氣還是一貫,表面的溫和之下,内核硬邦邦的。
邵代柔還沉浸在模糊的記憶裡,慢慢順着話與他對坐下來。
“很好。”他眼中流露出些許鼓舞似的笑意。
邵代柔猜他可能平時習慣于發号施令,聽他誇獎,她不覺得厭煩,反倒有些來源莫名的受用。
“做得很好。”
僅僅是因為“坐”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衛勳不吝再給予了一次贊許。
他是真心的嗎?不去想了,邵代柔在一再的誇獎裡真正放松下來,閨閣小姐是怎樣端坐的?啊呀,記不清了,索性不去管他,散漫坐下來就是。
哎,他的身量真的不一般,他隻是坐在這裡,感覺整個房間都比先前小上一圈,再小上一圈,小得隻容下兩個人,和一方矮桌。
不熟稔的兩個人面對面,少不了先互相客套一番。
“将軍吃茶。”
“大嫂請。”
邵代柔雙手捧起茶碗子,熱騰騰的白霧飄在鼻尖,手和心都漸漸暖和起來。
兩個人對坐着,一個指間旋着茶盞,一個捧着茶碗吸着熱氣不說話,沉悶的環境不會使衛勳尴尬,隻是瞧着邵代柔似乎有些不自在,于是便将方才的話題接續下去。
方才進來,第一眼望見桌上屬于年輕姑娘顔色豔麗的寝衣,他隻粗粗掃了半眼便迅速避過,猜想是邵代柔眼下正在忙的活。衣裳旁邊擺放着幾雙沒成形的襪,瞧着大小款式應當是男人的,還有好些做了一半的巾子和香袋,看得出她在這一行的行情應當還不錯。
“大嫂接了這樣多活計,眼睛可還受得住?”衛勳問她。
“誰還嫌錢多哪!”邵代柔托着茶碗,笑起來說,“不怕活多,就怕活不來,沒有活還要硬找哩!就比方這一次,趙員外家三太太想給老爺做鞋襪,我便白搭她幾塊帕子,隻說‘瞧着料子有富餘,扔了可惜,便多做了兩條,不算工錢的,太太要是嫌樣式不好看,拿着打賞下人得不得’,這種用來打賞的帕子不值錢,太太們都不吝啬的,一大包一大包地要,做起來容易得很,這不又能多賺幾條帕子錢?”
叽叽喳喳的,在這一處靜得天地間都隻剩下風聲的地方,邵代柔說完就唯恐自己太過聒噪市井,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觑他一眼,“将軍生在天上,往來的都是貴人,許是沒見過像我這樣貪财的吧。”
衛勳說:“愛财是人之常情,大嫂憑手藝吃飯,既吃得住苦又舌燦蓮花,賺的都是清白應當的,哪裡來的貪财一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大概是笑了下的,很淺很淡,但肯定是笑了的。
明明是有些悲哀的習慣,聽他笑着說起來,邵代柔心裡頭反倒有點高興。
又聽衛勳接着問:“隻是大嫂既然愛财,怎麼沒想過掌家?”
他看得清楚,客人來憑吊随的白事禮金,被李家人把得嚴嚴實實,分文沒從邵代柔手上過。
邵代柔臉上剛剛攢起來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她不屑一顧地癟了癟嘴:“一則,那些都是李家的,我不稀罕,也不想管。”
衛勳不置可否,她嘴癟得更歪,連帶着眉毛眼睛全都斜撇到天上去:“二來嘛,靠帛金攢積蓄,總覺着是在發死人财——”
說一半才猛地斂住口,想起她口中的“死人”是他的義兄,邵代柔自覺失言,有些緊張地偷瞄觑他。
衛勳淡聲說不打緊,“我衛家從不講究言語忌諱,大嫂想到什麼話,直說便是。”
邵代柔仔細瞧他,見他面色絲毫未變,料想衛勳不應該是個積黏的,他說不在乎,應當是真不在乎。
不過她還是換了個說法:“我們這裡有種說法,發這種财嘛,多少是有損陰德的。嗐,其實我倒是不怕損什麼陰德陽德的,就是單覺得不大好。我和李滄若是正經夫妻倒便罷了,偏生陰差陽錯連堂都未拜,不黑不白胡混到現在,算什麼好呢……”
以為會心有不甘,其實真正談起來才發覺心裡竟毫無漣漪,像在議論别人家的故事。
等她意識到話頭扯遠了才開始暗暗後悔,衛勳是李滄義弟,于情于理都與李滄關系更親近,聽她這個做嫂嫂的言語裡如此推脫,心裡或許未必高興。
她又将小心翼翼的餘光飛過去,偷偷觀察他,見他并未面露異色,是的确心胸寬廣,也興許是覺得懶得跟她一個婦人計較?
邵代柔想不清楚,隻揮着手哎呀一聲,試圖囫囵渾過去,“橫豎就是,貪這份财,我心裡難舒坦。”
隔着一張桌,衛勳靜靜端視着她,如果忽略幾乎是她單方面營造出來的家常氛圍,也忽略他言談中時不時透露出的關心,從他身上釋放出來的一切都真的沉着得可怕。
無論目光是否有實質,此時都應該在低下八分的嗓音裡全化為有聲無聲的告誡:“大嫂愛财無可厚非,隻是先前面對賊漢,他要财,大嫂以命相搏,實在不是上策。”
邵代柔像被他的目光釘在空氣裡,動彈不得。
是的,不可否認的,先頭她在這間屋子裡與黃皮周旋,黃皮要拿她的名節換長久糧票,她一發狠,瘋了似的一針紮進他眼睛裡,當時她在想什麼?心中是不是有個模模糊糊的角落裡存了一線破釜沉舟的心思?
這人嘛,兩種形态,無非就是死了活了。
真過不下去尋求自裁的,總歸應當有一個萬念俱灰的悲慘緣由、一種叫人無力再支撐下去的絕望預期、一個逼得人不得不死的慘痛理由。
可是她現在呢,日子是過得一塌糊塗,但也不至于到忍無可忍的地步,所以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起,就隻能如同殘羹剩飯一般胡混着。
前幾日對峙,若是黃皮真的發狂把她結果了,似乎倒也談不上什麼遺憾,說不定還有會解脫之感?誰知道哪!
她抱着無畏撞南牆的心态,卻被衛勳所搭救,一切似乎從那一天起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起來,就好像……就好像,在這場荒唐可笑的白事裡,在這個死氣沉沉的世間,不是她一個人奄奄一息地支撐着,眼下……
衛勳微微低下頭呷了口茶湯,邵代柔悄悄揭開眼皮觑窺他一眼,過于英挺的眉眼稍稍低下去,不再冷硬如刀刃,有種柳暗花明的錯覺。
之所以她能夠笃定是錯覺一場,是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在柳暗花明,飲完這口茶,他依然穩穩端坐在桌的那一頭,坦蕩磊落,态度一向光明方正。
是不對的、不應當的、不适合的,她算什麼名号上的人物,就連想也不配去想。于是邵代柔立刻把剛剛冒個嫩芽兒的念頭火速壓了下去。
視線飄開,屋子就這麼大,無處可躲,隻能望着充滿刮痕的門框,有很多話想說,好像又無從說起,這世上太多人在泥潭裡掙紮,她頭上還有瓦片可以擋雪、四周還有牆壁可以避風,談不上什麼苦難,她與衛勳萍水相逢,人家已經屢次施以援手,她無以回報,強說愁就沒意思。
邵代柔咽喉發緊,面上倒是越加無所謂地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哎呀,不比你們軍爺膽子大,我沒遇到過那麼駭人的事,當時吓壞了,哪裡想得到那麼多嘛。”
衛勳凜凜望着她,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大嫂,有了盼頭,才覺得未來的日子值得期待。所有的一切都以性命作為根基,隻要活着,就能給好事預留出發生的機會。”
“盼頭麼……”邵代柔苦笑了下,沒有往下接,端起茶碗,遮住了半張臉。
纖纖青蔥,卻并不細嫩,有好幾個被針紮上還未好全的傷口,還有染絲線時沾上的各式顔色,斑駁得很,染料比血還難洗,隻能等色彩慢慢褪掉。
其實邵代柔平日已經小心再小心護手了,手指粗糙,做細活時容易把線刮毛,隻是日子難過,也就講究不起了。
一雙千瘡百孔的手讓衛勳不禁緩了緩聲調,他笑着說:“至少得先活着,才能圖謀更多的财富,大嫂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話把邵代柔噗嗤一聲逗笑了。
才笑出聲,她又意識到咧着牙花沖他大笑很不雅觀,趕緊抿嘴把笑收斂回去,隻暗暗在心裡高興。
她在心裡笑着,被茶底輕碰桌面的清淺聲響驚回神,見衛勳從桌後站起來,說:“大嫂早些歇下吧,将養好精神,日後才好打算旁的。”
衛勳在委婉地勸她憐惜生命,她卻一心隻對離别的預兆感到遺憾,緊跟着也站起來,“将軍要回去了?”
衛勳沖她颔首。
才将将坐了不到半刻,他便起身要告辭了。
雖然此一處角落僻靜到人迹罕至的地步,沒人瞧見是一回事,他和邵代柔一個寡婦長久同處一間屋子裡,到底不大妥當。
邵代柔心裡的愉悅虛虛浮浮地飄着,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道理好挽留他,隻好将人送到門口。
衛勳邁過門檻,回頭對她客氣道:“屋外風大,大嫂不用再送,回去吧。”
“噢,曉得了,靈前燒紙又燒香,悶了一夜了,我開門透透風。”邵代柔腳尖旋在地上,眼睛盯着在裂紋的地磚上劃圓的腳尖,慢吞吞的言語其實捱延了不了什麼。
“對了!”
腳下劃着劃着,腦袋裡倒還一時蹦出了些别的,邵代柔忽然想起什麼來,轉身回去翻包袱,從最底下摸出一個小巧的黃紙包,回來往衛勳面前一遞,有些不好意思,“入不了貴人眼的小零嘴兒,将軍且當嘗個新鮮,自家做的。”
酸酸甜甜的滋味兒不住順着紙張的縫隙鑽出來,衛勳不喜食雜,但也不想駁了她的面子,伸手從她手中接過,“多謝大嫂,那便卻之不恭了。”
紙包交替時,指尖難免觸碰到指尖,她的手指像檐下挂成的冰錐一般冰涼。
從邵代柔屋裡出來,如今過矮牆已經過得熟門熟路,衛勳一壁深感慚愧,一壁又想,好賴是最後一次,以後也不會再單獨去尋她。
回到自己屋裡,正碰上小厮來請,說京城又來了人,“知道了,我這就去。”衛勳将紙包順手放在桌上,略加收拾便去靈堂前迎人。
這一去,又耽擱到傍晚才散,回到屋裡,随手從小炭爐上拿起溫好的茶吊子。
李家是本地大戶,吃得起茶,但吃不起好茶,茶湯滋味苦澀,衛家家仆本來還打算特地從京城運了好茶來吃,衛勳倒是不在意這些,茶水能解渴便是,倒了一大碗仰頭飲盡,然後順着擱下的茶碗看見了擺在桌上的黃紙包。
衛勳頓了頓,還是伸手去拿。
他雖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到底在疆場長大,縱馬持刀都極耗體力,向來習慣大口吃肉大碗喝湯,餐桌上少見零碎,甜口更是見得都不多,
不想辜負邵代柔的好意,黃紙一層層剝開,呈現出一捧切丁陰幹後再腌漬的涼果子,酸甜滋味惹得人口舌生津。
撚起一顆放進口中,味微甘微酸,有少許藥材味點綴,蜜糖放得少,算不得甜,卻在這樣深厚蕭瑟的冬日裡,呈現出一種别樣的鮮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