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誰在你跟前伺候?”衛勳問她。
“一個叫小花的小丫頭,年紀不大,膽子也不大,怕死人——”邵代柔截住嘴,呸呸呸了幾聲,“就是膽子小麼!還沒走到靈前,那小胳膊小腿都抖得跟什麼一樣,我幹脆讓她别跟來了,我也用不着伺候,叫她遲些時候來接我就是了。”
話說得理直氣壯,底下其實也有不可當面言說的私心。在靈前的時候,是她難得能跟衛勳名正言順相處的時光,他興許是習慣了,每每都選擇她對面的蒲團,雖然兩個人之間說的話也沒什麼不可見人的,莫名多出來一個人杵在一旁,邵代柔總歸是覺着不太便宜。
邵代柔沒有被丫鬟簇擁圍繞伺候的記憶,因此也沒有那些老爺夫人的習慣,聽說在他們眼裡,丫鬟小厮就跟桌椅闆凳沒什麼兩樣,誰說話時會避着桌椅闆凳呢?
反正她是做不到,人就是人,哪能跟死物一個樣。
她想想小花怯生生的模樣,笑着說:“不過小丫頭脾性還不錯,使喚得動,手腳也勤快,好歹比那惡婆子要好得多了。”
衛勳的聲音有些發冷,“你所說的仆婦被連夜發賣,應該是因為我警告過李家人。”
“啊?”邵代柔吃驚極了,詫異望過去。
她的兩瓣嘴唇微微張開着,因着不冷了吧,勉強有了些血色,不算頂紅,加之有些呆滞的眼神,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翠芽似的粉嫩來。
衛勳一頓,收回了目光,“如果有選擇,我并不願意看到人如同牛馬一般買賣,隻是将計就計走到這一步。這也好,往後李家人再想對大嫂不恭,多少要顧忌掂量幾分,大嫂的處境總歸能好過些。”
邵代柔聽得笑起來,莫名生出了一些類似衛勳捍衛她之類的想象。事實怎麼樣她才管不着,反正她在自己腦海裡設想,誰也礙不着誰!
她有些興奮地追着問道:“你什麼時候警告的?我怎麼不知道。”
不想她這随口一問,竟把衛勳問得緘默片刻。
“昨晚。”
過了會子,他言簡意赅說到。
之所以他能深更半夜在半路遇到李老七,其實全因他剛從邵代柔的屋子裡出去……
門似乎打開了,白幡被灌入的大風吹得東搖西擺,一層一層的浪湧上來,幡布一浪一浪地從身上揭過,蕩出搖曳的白。
不自覺瞥她一眼,眼下不是可以容納下高興的場合,她在咬着下唇忍笑,嘴唇沁出一抹泛白的春色。
顯然,這樣的笑容是不應該存在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的,她是寡婦不假,但衛勳從不認為應當因為某個人的逝去,從而剝奪另一部分人快樂的權力,生者的痛苦對于生命的逝去毫無意義,他見多了生死,逝者已逝,生者向生,才是生命輪轉的正當軌迹。
然而這一抹笑容還是讓他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心躁意亂,雖說他屢次深夜拜訪她的住處都事出有因……卻也不是煩她,更談不上責怪。
而邵代柔居然從衛勳略作停頓的回答中聽出了一絲欲言又止的古怪感覺,她想不明白,還想追問,突然被門外一聲炸響打斷——
“哎喲喲!将軍大人!您這麼早就來了!”
一聽這嘹亮喜慶的大嗓門,就知道是金縣令又在豬突猛進了。
滿面笑容的金縣令邁進來,先去黑漆棺椁前問候逝者,不得不強作出一副哀思狀,然後趕緊來找衛勳,後頭呼啦啦跟着一群人,以李老七為首的李家人,個個臉上都頂着谄媚喜悅的笑。
還是那些嚼透了的陳舊故事,京城又來了什麼官憑吊李滄,來人向來是不直接報大名的,先把諸如官職家世之類的堆砌上來,來頭比人名還長。
邵代柔記不清楚那麼些複雜的名号,無非是些她搭不上邊的富貴老爺,那就不去管他了吧,隻要暗自目送着衛勳起身出去就算了。
推開門,外面盡是一片到刺眼的白光,隔着重重錯亂的腳步聲,依稀聽見金縣令期許地打聽道:“下官聽說,懷化大将軍鄭禮鄭大人不日也要親臨青山縣,敢問衛将軍可曾聽說此事啊?啊呀!這要是真的,下官可得早早預備起來……”
再後來的話,邵代柔就聽不清了,隻在白幡湧動間見幾位着華貴素服的老爺們拱手互相問候,真奇怪,僅僅是一扇門之外,好像就構成了一個與她無關的富貴榮華世界。
她眼睜睜望着衛勳走出去,熟練地融入那一片亮堂的光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