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沒關系,衛勳走了,他留下的手爐還伴在她左右。孝衫的衣邊不緝,掀起來,正好可以把衛勳送她的竹節手爐藏進去。手爐款式清雅古樸,沒有多餘的雕花裝飾,像是男人家使的?那……這個手爐,是不是曾經也被衛勳抓握在手心裡過?
比起暖起來的軀體,更覺着春意融融的恐怕是一顆不應當的心。
衛勳臨走之前似乎還有話要問她,可惜被京城來的老爺們一打岔,等後頭能再碰面續上,已經是傍晚過後,晚風呼嘯,幾下便将原先那種來源不明的遊移刮散了。
“大嫂可識字?”
衛勳調頭問她。
“認得!”
邵代柔應得脆生生的,這是她為數不多可以擺在衛勳面前驕傲的事了。這世道,認字的女兒家可不多,就算放在京城,應當也是一樣的。
這一驕傲,難免話就多起來,她眼角彎起來,倒也不敢彎得太過,做賊心虛似的左右瞟一眼,将翹起的嘴角壓下去,嗓音壓低了,隻絮絮說起從前:
“我哥哥是長子麼,父親母親一直都有在花銀子請先生教哥哥做學問。我母親——就是嫡母,這點倒是蠻好,她是大家出身的官家小姐,可不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那一套。那時候我想聽聽先生說什麼,總是找了由頭就賴在大哥書房裡,我母親自然是曉得的,也不攔我,先生來了,母親就在哥哥書房裡找些擦窗擦櫃的活讓我去幹,我在裡頭一待就待到晌午。
原本先生隻收了一份銀子嘛,是不想多事的,看我年紀小,又是個丫頭,東家不幹涉,也不好跟我真計較,反正一個人是講,兩個人就不是講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随我去了。因此我眼下嘛……橫豎文章肯定做不出來,字倒還是認得些個的。”
自吹自擂了一番,心一驚,唯恐衛勳考她學問,趕緊把臉一垮,老實巴交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出細窄一線天來,苦着臉坦誠道:“不過真的隻有一些,不多。”
“女子能識字,已經十分了不起,大嫂不必自謙。”
衛勳看着她一雙明亮中帶着躲閃的眼睛,溫聲道,“往後若是萬事順遂,那自然是最好,要是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難處,盡管往京裡給我來信便是。”
“……啊?”
邵代柔又懵了。
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将一雙眼睛照得比原先更亮,瞳孔裡倒映的是他的身影。
“絕不是客套話。”衛勳并不再看她,隻望向哔啵作響的火盆,“自然,前提是大嫂信我——”
“信!我當然信!”邵代柔趕緊搶話道。
衛勳沒有答她,抿下嘴唇,算是笑了笑。片刻後,起身走到棺椁前,伸手從台上拿過三支香燭,對着李滄的牌位拜了下去。
夜晚真是奇妙,有時候黑夜逼得人害怕得發抖,有時候也令萬物看上去都溫柔,就連他那高大的背影都顯得柔和,邵代柔垂下腦袋,不想讓李滄看見她沒有廉恥心的笑。
其實她并不喜歡讀書,當初隻是出于小孩子的羨慕心,大哥有的,她也想有,純屬湊熱鬧。
往大哥書房裡湊熱鬧的事情隻短暫存在了幾年,漸漸長大的邵代柔發覺認字并沒有什麼用處,連大哥都常常因為背不出書在房裡大哭,她就更沒有讀書的必要了,一坐坐幾個時辰,屁 | 股都要坐得生褥瘡,枯燥乏味不說,女子又不能考學做官,有那認字背書的閑工夫,不如多繡兩條帕子換錢來得實在些。
小時候妹子寶珠半懂不懂事,還曾經一臉天真對邵代柔期盼過,說,等哪一天姐姐老了,眼睛壞得做不了女功了,在外頭支個攤子給人潤筆寫信,指定賺得不老少呢!
邵代柔把帕子扔到她小小的腦袋上,笑話她癡傻,做女紅費眼睛,寫東西難道就不費了?
再說了,豆腐塊那種東西,讓她看還算湊湊合合,非要讓她寫……那估計就隻能堆出的一堆狗屁不通的東西出來,叫人笑掉大牙。
當然了,像衛勳這麼好的人,應該是不會嘲笑她的,至多會摸不着頭腦罷了。
盡管邵代柔認為她絕不可能給衛勳寫信,但這句承諾……算是承諾嗎?應該算吧……
這句承諾賜予了了她一個憧憬的可能性,像騾子前頭吊着的大蘿蔔,吃不吃得着先不論,單看認字這件無用功,好像終于在這一刻有了一個踏實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