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倫丁,新漢諾威州的畜牧重鎮。牛仔們騎馬穿梭于泥濘的街道,牧場主們在此讨價還價。畜群的咩哞此起彼伏,動物的臭味與皮革的腥味在街頭巷尾揮之不去。牲畜拍賣場、馬廄和酒館永遠是最熱鬧的地方,馬刺與靴底的碰撞聲此起彼伏。
在這裡,一匹好馬所受到的關注,不亞于百年後一輛閃亮的機械坐騎駛進黑人社區。而作為黑水鎮的通緝要犯,亞瑟最不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矚目。
黑朗姆穩穩踏進馬廄,蹄子在木闆上敲出沉穩的節奏。馬廄老闆正在查看賬本,一見是亞瑟,立馬合上本子迎上前。
這是個胡子埋了大半張臉的瘦削中年人,前天靠這匹溫血馬大賺一筆。此刻再見亞瑟,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舒展成了谄媚的笑。
“摩根先生!”馬廄老闆搓着手走近,目光在亞瑟那一身體面打扮上打了個轉,又在他手上那枚閃亮金戒上略略一停,這才探身去撫摸黑朗姆:
“瞧這家夥,真是匹配得上它主人的好馬。”他的手輕撫過溫血馬濃密的鬃毛,語氣越發殷勤,“而摩根先生,您現在可真是個體面的紳士了。”
“哦?”亞瑟冷淡地挑眉,“你是在說,我之前不是?”
馬廄老闆呵呵一笑:“恕我直言,先生,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可不會随身攜帶那麼多皺巴巴的舊鈔,他們連碰都不願碰呢。而您,先生,”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一看就是實幹家。”
說着,他又瞄了眼亞瑟的手,壓低嗓門道:“噢,對了,我這兒最近剛好進了幾匹好馬駒,膘肥體壯,性子活潑,正處在最讨人喜歡的年紀。”他搓着手,聲音更低了幾分:“保證沒有烙印,幹淨得很。”
“也許改天吧。”亞瑟丢過幾枚硬币,“今天你隻需要照看好這一匹。”
男人走出馬廄,踏進街道。今天的瓦倫丁格外熱鬧,一群牲口販子正揮舞着棍和鞭,趕着新到的牛羊往拍賣場去。皮靴和牲畜的蹄子不斷踐踏,把本就泥濘的街道踩得愈發坑窪不平。濺起的污水和泥點惹得路邊行人紛紛躲閃,有人抱怨,有人咒罵,卻也混雜着幾聲對這批貨色的熱切議論。
沒了駿馬傍身,無人再注意這個新來的陌生人。古斯趁機調好鏡頭,問道:【亞瑟,你怎麼不去看?】
“看什麼,馬駒?”亞瑟不耐煩地回,“我現在已經夠頭疼了,沒工夫再找個四條腿的麻煩。”
【還真是小馬?】古斯詫異,【我以為是什麼神秘的暗号。】
“穿着這身該死的體面行頭,戴着這枚見鬼的金圈子,我還能幹什麼?”亞瑟低聲咒罵,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當然隻能去看那些沒長大的小馬駒。現在閉嘴,邪祟。除非我點頭,否則你就給我裝啞巴。”
像一頭被迫登台的野獸,離開馬匹後的男人渾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他的脊背挺得僵直,脖子也僵硬,左手拇指更是不自覺地蜷縮着,一次又一次摩挲那枚金戒指,既像在确認它還在,又像随時準備把它摘下來扔掉。
但考慮到它價值近二十美元——遠超出大部分工人的月薪,要扔也不會是今天。
何況,這位手頭正相當拮據的牛仔,近來連買酒都得掂量再三,怕是更舍不得把黃金随手丢進泥地裡。
古斯竊笑着閉麥,任由鏡頭回到默認視角,饒有興緻地盯着這位裹在紳士外包裝下的西部悍匪過街穿巷,一路往前,推開鎮中心酒館那扇布滿彈孔的木門——
然後整個人滞在原地。
從雪山順利遷移到馬掌望台後,達奇給每個在外活動的幫派成員都分派了新的任務:有人負責打探平克頓的動向,有人盯着其他幫派的眼線,還有人去套取那些醉酒旅人的口風。而作為離營地最近的城鎮,瓦倫丁自然成了他們打探消息的重要據點。
此刻正值飯點,餐廳酒吧人員最稠密的時候 ,也是消息流動最頻繁的時候。兩雙熟悉的眼睛,因注意到這頭動靜,以熟悉的風格投過來——查爾斯那雙沉穩深邃的黑眼睛,哈維爾那雙總帶着笑意的褐眸。它們先是慣性地掠過口袋和腰包,尋找可能的收獲。下一秒,它們瞪大。
“——亞瑟?”
哈維爾·埃斯奎拉,幫派裡最可靠的獵手之一拖長聲調,臉上的笑容像是發現了什麼稀罕玩意:“好打扮啊?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亞瑟渾身更僵了,左手不自覺地往身邊縮,仿佛那枚金戒正在灼燒他的手指。但已經來不及了——哈維爾帶着滿面戲谑的笑容迎上前,一邊用力拍打着亞瑟的肩膀,一邊故意扯着嗓子喊:“瞧瞧,我們這位老兄,簡直像換了個人嘛。”
大半個酒吧的人都被這動靜吸引了目光。查爾斯依然穩坐原位,隻是嘴角微微上揚。
他們占據的位置在吧台一角,台上擺着半空的酒杯,台前還倚着兩個姑娘,一個紅發,一個黑發,衣着暴露,濃妝豔抹——顯然,這就是哈維爾急着要介紹的“朋友”。
【亞瑟,主動點,别傻站着。】古斯惡趣味地提醒,【你這樣更引人注意。】
亞瑟的肩膀繃得更緊。這頭兇悍的野獸此刻就像被架上烤架的獵物,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我甯願去對付一隊平克頓”的焦躁。但在同伴的半推半拉之下,他還是被帶到了吧台前,木着臉,生硬地招呼道:
“很高興見到你們。”
“噢。親愛的。”紅發姑娘的視線在亞瑟寬闊的肩膀上流連,聲音甜得發膩:“瞧瞧,你是不是結實得像柚木山一樣?這身衣服可真是完美地襯出了你的好身材。”*
“哈。你安靜點,安娜斯塔西娅。”黑發姑娘打斷她,意味深長地瞟向亞瑟的左手,“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先生已經訂婚了。”
“哇哦,訂婚?”哈維爾眼睛一亮,立即借題發揮,用胳膊肘使勁撞了下亞瑟的肩,“怎麼,進度這麼趕,你們不是才認識嗎?”
酒保麻利地倒了杯威士忌推來。亞瑟一把抓起,一口飲盡,砰地放下酒杯:“閉嘴,哈維爾。”
“哦,生氣了。”哈維爾笑得更歡,仿佛逮到了什麼難得的樂子,“瞧瞧,我們的亞瑟連說話都學得體面了。以前不都是直接動手的麼?”
“讓我猜猜,”黑發姑娘像隻逮到老鼠的貓般眯起眼,“這位先生,感情不暢?”
“不像。”紅發姑娘笑起來,一把抓過亞瑟的左手,那雙塗着豔色的眼睛頓時亮得驚人:“哦喲,金的哎?先生,忍忍吧。”
“我看也是。”一直默默喝酒的查爾斯終于開口,語氣依然沉穩:“婚禮什麼時候……等等。”
他望着亞瑟,那張因混合了黑人和印第安人血統而顯得格外憨厚的臉上,浮出一抹誠懇又擔憂的笑:“你們吵架了?那婚禮還辦嗎?”
……
一個臭着臉的男人來酒館借酒澆愁,這很常見。
一個穿着體面,戴着訂婚戒指的男人前來買醉,這也不算稀奇。
但如果,當這個在喝酒的戴着金戒,又穿得人模人樣的同時,還明顯帶着幫派氣息:那種個頭六英尺以上,腰間皮套裡露着槍柄,連走起路來都帶着股狠勁的類型……
連酒保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借着整理酒杯的動作悄悄湊近了幾步。酒客們的交談聲也低了下來,眼神卻愈發活躍。
“瞧見沒,又一個想跳出泥潭的。”一個酒客悄聲對鄰座說。
“八成是哪家的大小姐——啊,或許是哪家的夫人,被他那身闆給迷住了。”另一個蓄着絡腮胡的客人抿了一口威士忌,“當然也不妨是哪個闊佬,突然想豢養個……呵呵。”
“那個金圈子不小啊。”有人小聲說,神情帶着豔羨,“不管怎樣,這是真下了本。”
竊竊私語聲中,這個讓酒客們浮想聯翩的幸運兒緊抓着酒杯,困獸般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動。哈維爾在左邊按着他的肩膀,查爾斯在右後堵着他的退路,面前的兩個姑娘更是不依不饒地拽着他……所有人都擺出一副不聽到故事不罷休的架勢。迫不得已,亞瑟又灌下一杯。
【不得不說,亞瑟,你這副慌張的樣子裝得還挺像。】古斯興緻勃勃地評論道,【依我看,你不如遂他們的意,編幾個漂亮故事,反正你們也需要一些新身份……】
“夠了!”亞瑟低吼,嗓音因酒精而愈發粗粝,“你們是想把我灌醉了審嗎?”
“哎呀,瞧把你吓的。”姑娘裡黑發的那個笑起來,塗着豔色的嘴唇湊近亞瑟的耳邊,手指順着他的衣領滑下,“長得這麼壯實,怎麼骨子裡還是個小慫包?”
“這話沒錯。”哈維爾笑出一口泛黃的牙,手頭加重了幾分力道。他扭頭看向亞瑟,眼裡閃爍着促狹的光:“是不是,亞瑟?連個戒指都怕得要死。”
“随你怎麼說。”亞瑟猛地一掙——又或者說,抖了下肩,便瞬間甩開所有桎梏。他微微前傾,盯着黑發姑娘:“而你呢,你又值幾個錢?”*
她身邊的紅發姑娘挺直腰闆,故作優雅地撩開垂落的發絲:“對淑女說話是這種态度嗎。”*
“哦。”亞瑟扯出一個冷笑,帶金環的藍眼轉向她的臉:“我還真不知道是在跟‘淑女’說話。”*
兩個姑娘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紅發姑娘挽上同伴,轉身就走。查爾斯一呆,去拉那個黑發姑娘,但對方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恕我失陪。”
她們走了,頭也不回。哈維爾看着她們遠去的背影,啧出一聲。
“好樣的,亞瑟。”他搖搖頭,“這下你更像個訂婚的體面人了。這一身行頭哪來的?真碰到哪個闊佬贊助商了?”
亞瑟低哼一聲,抿了口酒:“不關你的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酒館,“就你們倆來的瓦倫丁?”
“還有比爾。”哈維爾聳聳肩,“不過我不想去考慮他在幹什麼——噢,他來了。”
酒吧門口,腰門沉悶一響。幫派的另一個成員,比爾·威廉姆斯踉跄着闖進來,一路東倒西歪,一頭撞上一個正要離開的酒客。兩個醉鬼臉貼着臉,大眼瞪小眼,都還沒緩過神來。
除了古斯。
他記得這一幕,乃至方才亞瑟堪稱經典的陰陽怪氣,以及接下來将要上演的一切。這種預知帶來一陣詭異的錯位感,仿佛他回到了屏幕前方,命運的齒輪正在咔咔轉動,要把所有人推向那個他早已知曉的結局。
但穿都穿來了,他可不打算袖手旁觀,任由一切重演。
【亞瑟。】古斯聲音嚴肅,【制止他們。】
亞瑟側過了頭,卻不是借此回應他,而是隻轉向了哈維爾。
“你們說,這個蠢貨是要親那家夥,”他眯起眼睛,嗓音裡帶着那種看好戲般的慵懶,“還是要揍他?”
“不确定。”哈維爾摸着下巴,表情是純粹的看熱鬧,“我們馬上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