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籬問:“陳年舊事?與師父有關?”
“呸!他能有什麼舊事值得我懷念?是那姓林的小娘子……隻是是否屬實,如今江湖上也沒個說法。”常煥依換了個姿勢坐好,“這也是前些年那群人風言風語的一部分。”
自然,顧雲籬是顧方聞私生女這流言也包含其中,常煥依磨了磨牙,暗想着找到那個散布謠言的給他敲斷肋骨,緊接着,她思索着說了起來,“如今的右仆射林胥,是自诩清流人士的,真正出身寒門……如今他的妻子是誰我不知,隻是先前途徑泉州,曾聽聞他在如今這妻子之前仍有一個妻子。”
顧雲籬想了想,接道:“那位林娘子并非嫡出,想來右相先前也有妾室。”
“那就是了……那幫人說,林胥的上一個妻子……不是,那個妾室,出身劍道。”
額角一抽,顧雲籬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這也委實是無稽之談,劍道向來居東部自立,雖有弟子入世,卻不似阆澤那般,右相官場之人,怎麼可能會與劍道的人有交集?”
“既有傳言,那便不是空穴來風。”常煥依道,“即便他那妾室不是劍道之人,那也定是因為右相與劍道有過交集,才會傳出這樣的流言。”
這話沒有錯,若非有交集,斷不會憑空生出這種流言。
“所以我也說,這個林胥複雜的很,又是龍門的鎮官,又是朝廷的中書重臣,你該少和他打交道!”常煥依苦口婆心,“哪怕是不受寵的庶女,你又不是知根知底,難能保證她是心思純潔的人?”
自然,顧雲籬與林慕禾僅有幾面之緣,頂多是個點頭之交,談不上所謂的“了解”,可她心中古怪莫名,第一眼時,便覺得她不同,不同于官家娘子的堅韌……她閉了閉眼,心裡懊惱自己何時也這麼沒有分寸,想來,是那層同病相憐的心理在作祟罷了。
“我知道,”顧雲籬道,“隻是……我想靠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既然如此,便且信自己一回。”
到底是少年心性,常煥依歎了口氣,将鬓邊落下的頭發别了回去,道:“小顧,你若是有了決心,那我便不幹涉你。”
顧雲籬輕輕舒了一口氣。
馬車終于行進臨雲鎮,周遭人聲逐漸增多,吵嚷起來,這車夫也終于舍得減速,悠哉遊哉地在車轅前吹起了口哨。
清霜也松了口氣,癱坐了回來。
常煥依閉了閉眼,靜靜聽着耳邊百姓的嬉笑怒罵聲,良久,她才睜開眼,緩緩道來:“如今大豊雖看着是太平盛世,卻是憂患百出……朝堂也好,江湖也罷,這些年早不似原先那般,你如今你不過是草野醫生,尚且可在這世道上獨善其身,可朝堂是泥潭,若陷進去,抽身出來是難上加上。”
她眸色沉沉,呼吸悠長,定定看着顧雲籬:“若你有你的有不得已,那我便言盡于此。你的路,還是要你自己走。”她鮮少與剛認識不久的人這麼語重心長地說話,這麼一遭還是破天荒,連她自己都有些訝然。
顧雲籬擡眼,不知該作何表情,與她對視了許久,直覺眼睛有些幹澀,才輕輕點了點頭:“多謝師叔。”
常煥依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繼而忽然提高聲量叫住了車夫:“停一下,我要下車!”
那車夫依舊自顧自地不停人話,頭也不回地道:“哎呀,這在鬧市上,怎麼停?一會兒到地方再停!”
可他這回碰上了個硬茬,常煥依聞言,勃然大怒,一拍車壁,扯着嗓子喊:“廢什麼話!老娘少給你一分錢了?停車!别墨迹!”
這一嗓子震得不止那車夫一個哆嗦,就連裡面的顧雲籬和清霜也是一個激靈,被這一聲吼得靈台清明,瞬間清醒了不少。
這車夫也是看碟子下菜,立刻靠邊勒馬換了副嘴臉,卑躬屈膝地給常煥依讓開了條道:“哎喲……哪能啊,您下車、您下車!”
顧雲籬趕忙攀住車門的框子追上去:“師叔,你去哪裡?”
常煥依利落地跳下馬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朝她擺了擺手:“我還有事情沒有辦完,要去查些東西,小顧,就此别過吧!”
“可……”
“不必憂心,那小娘子的病我會去查的,你等我的消息!”言罷,她朝顧雲籬眨了眨眼,一扭身,便沒入了人流,幾下便看不見了人影。
清霜也探出去半個身子,朝着人流喊了一聲:“師叔——留下吃盞茶!”
再沒有了回音。
兩人愣了片刻,又齊刷刷坐回了馬車。
一下子沒了身邊的聲音,顧雲籬還有些不适應,直到馬車再次開始行走,她這才找回來些神志。
清霜還扒着簾子在外面搜索常煥依的身影,找了一圈沒能看見,便縮了回來。
“敬曆坊要到了啊,兩位小娘子,收拾收拾準備下車咯~”車夫在外揚聲提醒着。
清霜拿起藥箱,蹭到車門邊,扭頭問顧雲籬:“姐姐,那接下來怎麼辦?”
話音剛落,馬車的車輪卻忽然磕到了路上的一塊石子,車身驟然颠簸,顧雲籬身體一歪,在袖管裡的什麼東西便不受控制地跌了出來。
“乒乓”的鳴金一聲,一支金钗落在清霜腿邊,她好懸扶着門框穩住,一低頭,這金钗便突兀地擺在眼前。
兩人俱是一怔。
“姐姐,這……”清霜伸手拿了起來,将它遞回給顧雲籬。
金钗回落掌心,雕琢并不精細的玉蘭花花瓣有些冰涼,冰得顧雲籬指尖一縮。
半晌,她緩緩将钗子握緊,眸子亮了亮。
“清霜,”隻聽她道,“在師叔回來前。我來醫治林姑娘。”
*
千裡之外,汴梁東京。
大内福甯殿外,侍候着一排内侍,進進出出的宮女們手中端着銅盆來往,時進時出。氣氛凝重,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多放一個屁,紛紛屏息凝神,生怕出聲惹了裡面貴人的不快。
寝殿之中彌漫着一股藥味兒,混合着博山爐中點燃的龍涎香,味道有些刺鼻,卻沒人敢說。
層層紗幔之後,皇帝李準臉色衰敗,靠着幾個軟枕勉強坐起,氣若遊絲地呼吸着,褶皺堆疊起的縫隙之中,一雙眼混沌無光,無神地向前看着,時不時還伴随着一陣要命的咳嗽聲。
昏迷了數日的官家終于醒了,但醒來過後的情況不比先前好多少,與太醫所說差别無幾,他依舊吊着一口氣活着,稍有不慎便有殡天的可能,宮闱之中,氛圍分明比先前還要凝重。
鐐子端着剛熬好的藥疾步穿過寝殿,跪送到坐在龍榻前的女人身前:“娘娘,藥熬好了。”
聞言,那娉婷的身姿一顫,輕輕應了一聲。
她身姿纖纖,一身暗紅色的披肩褙子,梳着高髻,緩緩側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