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蛋臉,美人尖,雲鬓高聳,她隻簡簡單單簪了兩支素色的珠花,清麗端莊,兩道煙眉如今低低垂下,似有心事,眼波流轉,惹人生憐。
“太醫怎麼說?”她接過藥碗,蔥白的指尖捏起白玉勺,舀起一口藥放在唇邊吹了吹,問。
鐐子答:“回娘娘,郎大人說,先吃幾副藥将陛下身子補起來,那些深根痼疾,還需慢慢用藥祛除。”
這端莊的女人便是如今國朝的皇後,桑盼。
她抿唇,臉上湧起些無奈:“左右都是這些話……”說着,她舉起勺子,小心翼翼送到皇帝唇邊。
“官家,這是太醫方才開的藥,喝下便能精神些了。”
語罷,靜了半晌,那勺子裡的藥汁似乎都要涼透了時,才見李準動了動眼珠子,死氣沉沉地看了一眼桑盼,嗫嚅着嘴唇擠出一句話來:“不勞煩皇後……叫宮人來做便是。”
桑盼頓了片刻,垂下了眸子,再擡起臉時,臉上溫柔的笑依舊,她識趣地收回勺子,将碗碟放回托盤之中:“也好,我再去同太醫說說,鄭内人,你來服侍官家喝藥。”
言罷,她由宮人扶着緩緩起身,朝榻上的人一拜,扭頭便離開了寝殿。
仰頭碰上一人,穿着灰藍色的圓領直裰,身後跟着個小黃門,正捧着一疊文書要進來。
“皇後娘娘。”他停下身子朝她交手作禮。
“應都知,這些都是近日的劄子?”桑盼瞥了一眼那疊文書,問道。
“正是。”
“陛下近些時日久病不起,剛轉醒過來,怎能有心力分神去批劄子?你們當真是胡鬧!”她微微提高了音調,叱了一句。
應江連忙賠笑道:“微臣也隻是代為傳達……今日都堂裡,右仆射還因着這事兒和押班鬧了一陣不痛快呢。”
桑盼皺了皺眉,擺手示意他出去說話。
兩人走至偏殿,便繼續聽應江說道:“如今雖然是二皇子理政,可右仆射說了,有些上呈中書的劄子裡,僅憑二皇子不能全權定奪,還是要請示官家的意思。”
“到最後還要請示官家?”桑盼冷哼了一聲,“那要政事堂那幫人是幹什麼吃的?幾位宰執莫非還商讨不出個對策?”
“娘娘息怒,”應江瞥了一眼四下無人,才敢繼續說,“這裡面有些劄子,是禦史台遞上來參娘娘的奏本……”
眉心一跳,桑盼立刻便覺得氣血上湧,胸口起伏了一陣,她這才回歸原本的神色:“參我?”
這些日子官家病危,她确實插手過多了。
大豊的台谏官們最是義憤填膺,忠貞不二,異常耿直,在文官占據了半壁天下的局面之下,就連官家都無法奈何這幫人,更何況身處中宮的皇後。
“都堂裡沒人敢拿主意,就連左仆射都說了,幹脆交給官家讓官家定奪吧。”如今這局勢,除了官家,無論誰來批複這批劄子都有包庇隐晦之嫌,沒人敢批,但台谏官們卻不管這些,一日得不到答複,一日便卯足了勁地上奏。
也隻是一瞬間,桑盼便明白了左相的意思。
“擱在書房吧,”她輕咳了一聲,神色恢複如初,“官家什麼時候有了精氣神再送到案上,如今正是虛弱,不要打擾他。”
“明白,”應江微微一笑,“微臣省得。”
說罷,他轉身招呼着那小黃門便繞着偏殿進了書房。
他前腳剛走,後腳,太醫便提着箱箧匆匆來了。
郎琪瑞年歲六十有八,比官家還要大上幾歲,三朝都在太醫署裡任職,如今眼看再有兩年就要緻仕,卻偏逢皇帝在這節骨眼病倒了,晚年的幸福生活堪憂。
他老得骨頭打顫,快要天黑了也不見得放班,被下人扶着,顫顫巍巍進了偏殿。
一見是他,桑盼一陣頭疼,招手讓人看座:“郎先生一把年紀了就不要奔勞了,藍從喻呢?”
郎琪瑞又墨迹了一會兒,在位子上坐下:“微臣叫她回去了……這些天她家中老人過世,實在不堪勞累。”藍從喻,如今的太醫署右院判,傳聞中,是郎琪瑞内定的下一任院監。
“郎先生倒是體恤下屬……”眼底波光流轉了一番,桑盼又說回正題,“如今官家将醒,有些話陛下恐怕聽不得,郎先生隻管同我說便是了。”
做帝王的,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大概就聽不得些生生死死的話,郎琪瑞伺候過三個皇帝了,自然深谙其道,聞言也一副了解的表情,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思索着怎麼開口。
等了半晌,才聽他說:“陛下如今咳疾入肺,毒邪恐怕已深深紮進肺裡,尋常藥材也隻不過緩一緩,若需痊愈,還要下一劑猛藥。”
李準這把年紀這身子骨,下一劑猛藥的後果自然不言而喻,要是出了事兒,那整個太醫署都要跟着陪葬,郎琪瑞也隻敢說說,真怎麼下藥醫治,還是要等官家徹底清醒了定奪。
“一個痨症,也煩得你們這些日子研究不出些對策來。”桑盼面色不虞,“換做以往,早就——!”
她這句“以往”,問題便深了。
郎琪瑞的三角眼裡黯了黯,胡須下的嘴唇自嘲地勾了勾,沒再出聲。
換做以往,阆澤自有名醫來為官家診脈醫治,哪裡輪得到這群庸醫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然而以往已成過去,當年那件事發生過後,阆澤少有神醫出世,整個太醫署的人才資質也青黃不接,不似從前。
造成這一切發生的人,近在眼前。
“罷了,”手緩緩攥緊,丹蔻都要擠進皮肉裡,桑盼輕舒了口氣,“你這把歲數了,往後就不要這麼奔波了,待藍從喻守孝回來,叫她來替你。”
“微臣明白,娘娘。”郎琪瑞低下頭,起身又朝她一拜,“那下官先行告退。”
或許因着藍從喻是如今太醫署中唯一出身阆澤的弟子,她備受皇後青睐,近些日子更甚。郎琪瑞步履蹒跚,扶着門框邁過高高的門檻,輕輕歎了一口氣。
原先官家昏迷過後,連帶着太醫們被治了罪,輕則削職,重則抄家流放,一下子弄下去五六個人,搞得如今太醫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事後必有蹊跷,郎琪瑞三朝老臣,如何看不出這之後的龉龃?
這大内之中暗潮湧動,他一把老骨頭,實在經不起風浪催折。
閉了閉眼,他擡眼看向被宮牆分割開的四方的天,暗暗歎了一口氣。
如今想要獨善其身,便必須要有人做那個在風浪中先喂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