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腦袋還嗡嗡作響,隻覺臉頰疼得發麻,但硬撐着坐了起來,習慣性回答:“不必言謝、江湖之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好半天,他這才清醒過來,眼前人影重疊,搖搖晃晃,最終歸一。
顧雲籬已站起了身,掏出帕子将濺在臉上的血擦拭幹淨,皺着眉看着眼前的茶攤。
此地位于杭州府江甯府交界,這兩大富庶之地交界,不政通人和便罷了,何時多出來這麼一幫三教九流的土匪來?恐怕前些日子送藥的那個閑漢就是遭了這幫人的暗算。
“大俠,為何在這荒郊野嶺,還着了這幫人的道?”清霜蹲着身子,還在問這江湖客。
顧雲籬回過頭,看着他重新将彎刃用那堆破爛布條包好,鄭重其事地背在了身後。
“實不相瞞……在下不識路,逢那趕車的老奸賊瞎給我指路,偷我錢,害我白白在這臨雲鎮邊上徘徊了許久,好不容易找着路,就碰上這麼群王八蛋算計……”
這般狗屎運氣,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了,顧雲籬忽地有些釋然,覺得自己的運氣也并非無可救藥。
幾人客套地寒暄了一番,得知對方都是去往江甯的,戒心稍稍放了放,緊接着問起名姓,這江湖客也不出顧雲籬所料地胡謅了個假名搪塞:“兩位叫我亭州便是。”
顧雲籬也回敬他一個假名:“亭大俠。我姓趙,單名一個黎字,破曉之意。”
“趙娘子!”他順着叫了一聲,牽起那匹多災多難的馬,将車拉了過來,蹲下身子三兩下就把那車軸修好,扭頭詢問兩人:“兩位,一道去否?”
清霜點了點頭,笑眯眯從他手裡拽出來缰繩,跳上車道:“不好意思亭大俠,這車原先是我們花錢租下的。”
“哦哦!”亭州尴尬地揩了一把汗,尬笑了幾聲,“是某唐突了!”
“那兩位,能否捎我一程?”說着,他又揀起茶桌上那兩枚寒酸磕碜的銅闆,恭敬地交到清霜手邊。
三人各懷心思,互相提防着,又不得不擠在一輛馬車上,一路上颠簸不斷,終于順利抵達了江甯府。
那人在入城之前先行離開,顧雲籬抛下腦袋裡那點不對勁,隻當這是回萍水相逢。
江甯以金陵為主,将周邊村落與鎮子一同劃為州府之内,甫一進城,顧雲籬就察覺出來,今日的金陵與往日來時不大相同。
城中的人多得有些異常了,且大多風塵仆仆,面色各異,不像是本地人或是跑商的商人。
金陵城向來進出森嚴,怎麼一下子容得這麼多外來的人?
她正疑惑着,身體便被幾個孩童推搡着向前趔趄了幾分,回過神來,就聽她們吆喝着喊:“前面有阆澤的名醫給人看診!錯過這村就沒這店啦,快去快去!”
阆澤?顧雲籬一愣,這個門派,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阆澤居于中原,怎麼會在江甯出現?
她身子動得更快,撥開身前的人便跟着那幾個小孩向前走,遠遠的,就看見一大群人烏泱泱圍着什麼,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還沒走到前面一探究竟,人群中心就突然爆發出一道怒不可遏的吼聲:“血口噴人!”
“你有何憑據,證明我給你開的藥是假的!”
眉心一跳,顧雲籬隐隐升起一股熟悉的不祥的預感,側着身子擠進人群裡,目光略過一顆顆後腦勺,倏地落在了那風暴中心的人身上。
一抹素白之色落入眼簾,宛如飛白掠過眼前,瞬間,鷗鹭驚起。
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她每次見到她,時間地點,總是說不出的奇妙。
正與那自稱阆澤名醫“争執”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慕禾。
這會兒正是午時最熱的時候,曬在人頭頂還發燙,她就這麼站在那裡,看不出什麼窘迫之意,倒是一旁為她撐傘的小葉急壞了,連傘都不顧,扔在地上要拉着林慕禾離開。
“站住!”那坐在椅子上的山羊胡男人趾高氣揚地叫住她,“你壞了我的名聲,一聲不吭就想走,未免太過容易了!”
原本正欲離開的林慕禾卻停下了腳步,朝着聲音所向道:“閣下自稱阆澤弟子,竟連容忍尋常質疑的肚量都沒有了嗎?”
“笑話!”那山羊胡男人氣急,竟拍案而起,甩袖指着林慕禾,“若是合情合理的質疑,老夫自當解惑,可你這一介女流,胸無點墨還在這裡血口噴人,實屬可惡!”
圍觀的人還沒看明白剛剛還好端端看着病,怎麼下一秒就變成戰場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作祟,紛紛圍了過來,叽叽喳喳,衆說紛纭起來。
顧雲籬被熙攘的人群擠到最前方,入眼的便是這老者怒目圓睜,吹胡子瞪眼朝着林慕禾高聲訓斥的模樣。
林慕禾依舊不疾不徐,語調溫潤平緩:“老先生,我本不欲拆你的台,是你不甘罷休拉着我在這裡與你辯駁,引來數人圍觀,左右你名聲有何損失,都與我無關。”
“豈有此理!你這妮子胡攪蠻纏,低頭認錯之事而已,你偏要老夫鬧到不可收場嗎!”
他面目猙獰,說話時咬牙切齒,半點看不出高人風度。想要識别此人究竟是否貨真價實的阆澤弟子并不難,阆澤之内各種本事藝能衆多,弟子遍布天下,給所有人都配上識别身份的腰牌顯然并不現實。
于是在顧雲籬模糊的記憶之中,那個教會自己診脈的人的右手手腕之間,一直系着一根紅繩,墜着一個小小的竹葉木雕。這便是阆澤弟子行走江湖之中相認的标識。
可那老者右手非但沒有什麼紅繩木雕蹤迹,反而大剌剌帶着一隻成色渾濁的翡翠镯子。
果然,這老人不過是個打着大派名号專行坑蒙拐騙之事的騙子,大庭廣衆之下被人戳破,這才要大聲發難掩蓋事實。顧雲籬神色冷了下去,勾手從袖兜之中取出一根銀針,對準那老者的膝彎蓄力一送!
“嗖”的一聲破風,那老者“嗷”了一聲,噗通一聲跪坐在地!
這還沒完,他倒地之前還欲掙紮一番,一個搖擺,就将擺在腳邊的藥草簍子打翻在地!
林慕禾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股藥草味裹着怪味襲來,她猛地皺了皺鼻子。
那老者卻大驚失色,長臂一攬,趕緊将藥簍扶正,将散落出去的草藥一股腦全塞了回去。
“閣下若是想招搖撞騙,也該避諱着些,阆澤是中原大派,你們就不怕惹禍上身?”
如今天下“名醫”都上趕着去東京毛遂自薦給皇帝治病,好加官進爵榮華富貴,這一來,打着名門旗号行坑蒙拐騙之事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林慕禾蹲下身來,摸索着揀起一片散落的草葉,拿在掌心聞了聞。
那老者陡然色變,手緊緊攥成了拳,青筋突起,三角眼裡厲色陡現,欺她目盲,擡手便要将林慕禾推到在地。
後者額角忽地一抽,感受到一股拳風襲來,她頓時呆住,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該向何處躲避。
刹那間,她幾乎快要預知那股疼痛,胳膊卻一緊,身子倏得被人拉起,向後連連退了幾步。
頭頂的傘再次遮蔽住刺眼的陽光,她一愣,還未收緊的掌心便被身後的人輕輕攫過,隔着輕薄的衣料擋在身後。
熟悉的藥香沖淡了适才的怪味,輕輕将她攏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