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禾腳步一停,身形一滞,片刻又迅速恢複了正常:“顧神醫要一起嗎?”
那自然是要一起的了,清霜還在憑禦軒等着自己,哪有她自己一個人跑了的道理?
于是頓首應道:“走吧,為令兄惹了些麻煩,我也應當道一聲歉。”
語罷,兩人相攜跨進門檻台階。
屋内靜得有些可怕,撥開遮門的簾子,便看見清霜倚在門框邊,一臉的極不自在,擡手數着一旁盛放字畫的大瓷口碗來。
聽見動靜,她側過腦袋,眼睛亮了亮,又轉瞬間恢複了警惕,指了指被珠簾隔開的客室,用口型對顧雲籬道:林宣禮也在。
兩人再次入内,珠簾被揭開的噼啪聲驚動了正正坐在木椅上閉目養神的林宣禮,他換了身常服,看起來比他那一身深色的官服平易近人多了,可一睜眼,那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平和感又消失殆盡了。
這雙鳳眼讓他整個人淩厲了許多,見了顧雲籬,他也沒什麼表情,隻是吩咐柴涯搬來了兩張椅子,颔首示意兩人坐下。
小葉躲在一旁的茶室中,好不容易等來了林慕禾,這才敢悄悄走出來,畏畏縮縮地守在她身後。
“身子好些了?”他端起茶盞,抹蓋啜了一口,問。
“還是那副樣子,沒什麼長進。”林慕禾答。
“……”他頓了頓,擡眼上下掃視了一圈林慕禾。如她所言,相較于去歲在東京時,她似乎更消瘦了一點,就連發絲都帶着不太康健的泛黃顔色。
林宣禮早慧,雖整日不在府中,對家中庶務不了解,但也多少了解自己母親的用意。
記憶裡,母親宋氏并非寬容大度的主母,自邱氏入府後,宋氏便逐漸變成了一個工于算計、心狠手辣的人,這樣的現象并未在林慕禾誕下後稍有改善,她對邱氏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也并未有過好臉色。他知道宋氏所恨,故而有時候會厭惡父親的做法,又會對年幼的林慕禾的存在感到不适。
可直到她四歲時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後,他便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她遭受這般境遇,屬實有些冤枉,可誰也知道她無辜,卻誰也不肯放下心中的芥蒂,不去遷怒她。
“我也瞧過你的院子了,”他目光下垂,看了看缺了一角的木桌腿,“舊宅缺少修繕,我已經囑咐過季嬷嬷,改日給你添些新器具。”
聞言,林慕禾先是一愣,随後又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
林宣禮繼續道:“柴涯會留下來幾日,那幾人不敢幹這陽奉陰違的事情。”
“如此便多謝長兄了。”
“此次公辦南巡,除卻糾察這些案子,還有一事。”林宣禮擱下了茶杯,這才要将目的公之于衆。
顧雲籬凳子還沒捂熱,就自覺待在這不太合适,索性起身向他一拜,委婉道:“提點要議事,在下就不便聽了。”
“顧神醫,”他擺手,示意她繼續坐下,“來者是客,怎有客人吃一半茶出去的道理?不是什麼秘事,聽了也無妨。”
剛起的動作一滞,顧雲籬挑了挑眉,又欠身坐了下來。
林慕禾側了側臉,聽着身側衣帶堆疊的聲音再次響起,動作微微滞了滞,問:“長兄,是有何事吩咐?”
“前幾日與父親談及祭祖一事,”林宣禮道,“早春有北疆戰事所困,無暇顧及,索性便定在了七月十五。”
林家确實有祭祖的習慣,但這種事情叫下人通傳給自己就好了,林宣禮又何必親自和她說呢?林慕禾抿唇,發覺他還有下文。
“于是我與父親商議,為你小娘的事情。”
空氣靜了一瞬,顧雲籬眨了眨眼,明顯感覺身側的林慕禾呼吸有了變化。
“我小娘?”
“這些年來,你母親的牌位孤立在普陀寺往生殿中,無依無靠,父親思來,總覺得有愧,如今正值邱娘子離世第二十年,便想着将她的牌位請回宗祠,受祖宗香火。”
顧雲籬感覺自己的眉心跳了跳,這話無端引得自己有些不虞,她禁不住去看林慕禾:她原先挂在臉上的笑意已經有了幾分勉強。
林宣禮帶着揣度的目光向她看去,他依舊微微昂着頭,語氣之中,帶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高高在上。
或許在他右相眼中,将一個無名無分勉強算作妾室的牌位送進宗祠已經是她莫大的榮耀了,作為她的孩子,林慕禾便應當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地感謝兩人的決定。
可他自小的刻意忽視,即使自己當着面被主母欺壓時也不見他阻止,甚至不會分出半個眼神來關照自己,諸如此類的樁樁件件事情,都讓林慕禾對這所謂“宗祠榮耀”不屑一顧。
母親安穩地在普陀寺内的佛陀誦經聲中受着香火又有何不好,何談孤立?
她咬住舌尖,直到口中嘗到了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她這才回過神來。
然而,這些話她都不能說出口,四面孤城,她隻能仰人鼻息,看着他人眼色而活。即使是這樣傲慢的決定,她縱有不服也隻能忍下。
“既如此,”片刻後,她音調有些艱澀道,“主君與長兄已決,便這麼辦吧。”
“嗯,”林宣禮滿意地點頭,“此事不急,離七月十五還早,我回去命人則一個吉日,将邱娘子的牌位請出來。”
林慕禾笑得有些僵硬,故而隻能低下頭,不被他發現:“多謝兄長。”
“還有一事,來時父親叮囑過我,關照關照你的身子,”他頓了頓,餘光瞥了一眼顧雲籬,“太醫院的藍從喻師出阆澤,過幾日回京,屆時我與之商量商量,讓她為你瞧瞧。”
藍從喻,一個并不陌生的名字。顧雲籬睫毛顫了顫,低頭将淡黃色茶水中的碎茶葉刮開,垂下眼簾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