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草稀松,夏夜裡正是鳴蟬與蟋蟀藏身的好去處,但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今早晨起時,這些蟲子元氣大傷,都沒了氣力大叫,一個個皆偃旗息鼓,尋覓不得蹤迹。
清霜頭頂的屋篷叫雨水沖塌了個窟窿,漏了一夜的雨,雨水順着茅草尖急促地滴了下來——辦法是:拿一隻盆接着。
這盆還是顧方聞平日裡洗腳用的,昨夜屋頂沖塌,清霜急得大哭,他老人家這才不緊不慢來了她屋裡,給她把還不到自己膝蓋高的小床挪了位置,又刨出來這盆來接漏下來的雨水。
這年清霜也才五歲。聽着嘈雜的雨聲,清霜卻奇迹般地還是睡着了。
清早起來時,她便看見顧雲籬一早出去拾了木材和茅草,搭上梯子給她修理好了破掉的屋頂。叮叮哐哐響了小半個時辰,清霜站在屋裡,看着那點洩露的細碎的光終于消失了,揚着稚氣未脫的聲音向顧雲籬喊道:“姐姐,好啦——”
這年顧雲籬十三歲,已經擔起了他們這個家裡很大一部分的事務,包括但不限于修理屋頂這樣的瓷器活。
她收好工具,進清霜屋子瞧了一眼,看她的床榻已經有些小,如今躺上去,腳都要夠到外面了。
“收拾收拾,”她上下打量着清霜的身形,聲音沉穩,“今日去趕趟集。”
一聽趕集,清霜高興壞了,興高采烈地圍着她問:“趕集?去趕集做甚?能買那個‘糖轱辘’嗎?”
顧雲籬面色波瀾不驚,隻是眼底也有笑意,一邊從高頂櫃子上取下錢匣子,一邊道:“你的床也小了,去再打一張新床;如果瞧見的話,吃一串也無妨。”
顧方聞日子過得很糙,自然也沒有顧雲籬這般細膩,昨夜能勉為其難起來給清霜挪下床鋪已經是大發慈悲了,等着他發現清霜個子長高了,也不知要多會兒了。
一聽有新床睡了,清霜更是激動,連忙收拾了衣服就跟着顧雲籬出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山路泥濘,馬車自然無法行進,兩人便背着簍子,順着鋪着石階的山路向鎮子上走。
好久出一次門,清霜看哪裡都新奇,左看看右瞧瞧,她身邊的顧雲籬也承擔着姐姐的角色,小小年紀便是一副沉穩的模樣,處事不驚,就這麼看着清霜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
等到兩人徒步到鎮子上時,已經是大晌午了。
兩人吃了碗鹹香的肉臊子面,買了些東西後,便去找木匠做床,顧雲籬常來這裡光顧,那木匠也認得了她,見她來了,熱情地喚了聲“雲姐兒”,這才注意到她身後矮了她兩個頭的清霜。
“喲,霜丫頭也來了,”他一邊看着顧雲籬遞來的紙條,一邊打趣清霜,“你師父今天沒罰你寫字?”
此事是清霜的大忌,她小小年紀便展現出了對學問毫無求知欲的秉性,顧雲籬能沉下心看一天的醫書,她卻是看半刻鐘都腦袋疼。顧方聞自然也發現了,他并沒有逼人做學問的癖好,但卻拿捏住了清霜的弱點,以後但凡不聽話,都要罰她寫字抄書。
是而,清霜便很少再敢做錯事了。
“沒有,沒有!”清霜惱了,别開臉背過去生悶氣,惹得那木匠又哈哈大笑。
顧雲籬無奈一笑,便繼續跟那木匠交涉具體的要求。
“這日子真快,連霜丫頭都要長個了!”
木匠的絮叨打趣聲在耳邊,清霜一句都沒聽進去,她心裡還惦記着那串“糖轱辘”,便向外張望着。
街上來來往往行人,形形色色,她隻記得那糖轱辘紮在大掃帚上,紅彤彤得很好看,于是仰起腦袋就想找。
人群中沒有扛着大掃帚把的小販,她眼花缭亂間,視線目光卻被一抹清亮的白色吸引了過去。
一衆粗布短衣,或是顔色沉悶的衣裙之中,有個人身着一身幹練的白色長衣,匆匆在她視野裡一閃而過。
回過神來時,顧雲籬已經付過了錢,背起竹簍喚了她一聲:“在看什麼?”
“看糖轱辘。”她還有些口齒不清,又或許是記錯了字音,一直執拗地說那是“糖轱辘”。
顧雲籬糾正過幾遍無果後,便索性放棄了。
她走出木匠店外,四下看了好幾圈,并未看見那賣糖葫蘆的,便對清霜道:“許是昨日下雨沒來得及準備,便沒出來了,等下次吧。”
那也隻能如此了,清霜有些氣餒地想,隻是不知道下次來趕集是什麼時候了。
便至此打道回府。五歲的清霜力氣異于尋常同歲的孩子,已經能提起五六斤煤塊,回去路上,她便幫顧雲籬拿了不少東西,走起路來依舊輕快。
這是顧雲籬羨慕不得的。
臨近傍晚時,兩人回到山中的竹舍。
院子裡養得大鵝正杵在食盆邊上猛吃飼料,顧方聞打着哈欠坐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稱藥,聽見二人回來的動靜,眼皮也不帶翻動一下,随口問:“趕集去了?”
顧雲籬答:“清霜的小床快睡不下了,去鎮上為她打了一張新的。”
“哦哦。”顧方聞頓了頓,這才擡頭去看清霜。“我們霜丫頭也要長個了,是我粗糙了,沒想着這點,怎麼樣,今天趕集感想如何啊?”
打了新床那自然是高興的,隻是沒能吃上糖轱辘又是一件憾事,清霜糾結了一番,答:“還好吧!”
顧方聞挑眉,笑着看了一眼清霜:“真是長大了,這話都會囫囵着說了。”
顧雲籬但笑不語,清霜聽不太懂,也跟着笑。
顧方聞直起身子,目光向兩人身後掠了一眼,又問:“回來路上太平嗎?”
顧雲籬不知他為何要這樣問,但還是點點頭:“沒什麼事,太平的。”
顧方聞卻哼哼笑了兩聲,喃喃道:“是嗎……你倆這路上可給師父帶回來大禮物了。”
兩人俱是不明所以,還沒來得及問,就聽着身後傳來一陣輕緩卻踏實的腳步聲。
清霜聞聲便回頭,目光觸及一刹那,眼睛卻睜大了。
原本空無一人的竹林裡緩緩走來一個女子,腳步聲幾不可聞,她一身幹練的白色長衣,頭發束起,束冠插簪,額前卻留下兩绺輕盈的劉海來。她眉眼清冷,額前眉心還有一顆朱紅的痣,腰間還垂着一柄通體銀白的長劍。
這正是自己在鎮上一眼而過的那人!
卻見這人走上前來,竟然悄無聲息,也難怪兩人被跟了一路都沒能發現。
顧雲籬先警惕了起來,拉着清霜便向後退去。
可清霜卻并不覺得此人可怕,一雙眼亮晶晶地,隻盯着她腰間那柄劍不動彈。
“不請自來,閣下這是要作甚啊?”說話間,顧方聞已經起身,将兩人護在了身後。
那女子沉默須臾,才緩緩開口,聲音一如長相,清冽冷淡,自有氣度:“在下并無歹意。”
顧方聞扯了扯嘴角:“那這又是什麼意思?”
“聽聞鬼醫醫術超凡,甚至起死回生,在下便慕名前來,未能提前遞上拜帖,實在抱歉。”
顧方聞挑眉,神色有一瞬的松動:“……你,來求醫?”
那女子颔首,沉靜的眸子動了動,繼續道:“在下白以濃,師出劍道,因前段時間與人切磋劍術,卻誤中歹人之毒‘半程散’,尋遍醫士無用,這才——”
她話還沒說完,身形卻陡然一頹,一瞬間,她利落地解下腰間的劍,迅速撐在地上,這才沒有倒下。
顧方聞也着實被吓了一跳,一聽她是劍道之人,索性也放下了戒備:“看來閣下是死了也要賴在我這裡了。”
“若非無法,在下不會出此下策,”白以濃蹙眉合眼,嘴角滲出血來,“還請先生出手。”
清霜看她面色發白,又看看顧方聞臉上沒有消退的疑色,又想着這一路她又沒有對自己和顧雲籬不利。
稚童腦子裡的是非便是如此簡單,于是她想也沒想,揪了揪顧方聞衣角,道:“師父,她應該不是壞人,你就幫幫她吧!”
“你又懂了?”顧方聞佯怒看她一眼,“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小兔崽子。”
清霜隻能沖他吐吐舌頭。
顧雲籬看他這樣的語氣态度,也覺得是他松口了,于是立刻放下背簍,招呼清霜:“清霜,和我一起扶白大俠進去!”說罷,立刻去将地上的人扶起。
白以濃睚開一道眼縫,低聲沖顧雲籬道謝:“多謝小娘子。”
顧方聞哼笑了兩聲,背手進了藥房準備。
剩下清霜,有些焦急地在兩人身邊打轉,想去扶白以濃,但還夠不到她腰間,又是個熱絡的性子,隻能來回看着能幫上什麼忙,于是四下掃了一圈,便鎖定在了地上插着的那把通體銀白的長劍。
思索了一瞬,她趕緊上前,握住劍柄,狠狠使力,将它從深陷的地裡抽了出來。
劍身出土的一刹那,清霜手腕一麻,這劍震顫着,發出一陣迅疾的劍鳴聲,她險些沒握住,隻覺掌心被磨得發痛,立時,她有些被激得惱了,心氣一同使勁,竟然生生握緊在了手心!
再仔細看,這劍打得極為漂亮,劍身刻着道家箴言,通長三尺有餘,劍柄幹淨利落,沒有多餘的紋飾,摸起來一陣冰涼,就像它的主人一般。
清霜拿着那劍,一陣驚奇,卻沒看見白以濃趴在顧雲籬背上,回過頭來那别有深意的一眼。
白以濃便在竹舍之中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