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一碗湯藥送來頌衿居,扶春從榻上起身,端起一飲而盡。藥汁初入口時乍苦,後來似有回甘之感,和以往扶春在家時服用過的湯藥很不一樣。
待扶春放下藥碗後,婢女又拿來一個白瓷瓶子,輕輕撥開瓶塞,從裡面滾出一枚褐色藥丸。
“這是雪參丸,對表妹的身體有益。”謝瓊站在床簾外,扶春隻隐隐見到她的身影。
“多謝表姐。”知道這是謝瓊特意為她準備的,扶春很是感激。
她就着溫水服下藥丸,而後婢女們收起藥碗,将床簾打開散了氣味。
謝瓊走近,見扶春的臉色已不是昨夜那樣蒼白病态,心裡安穩一些,面上表情關切溫和。
“可有感覺好些?”
扶春輕輕點頭,“多謝表姐關懷,身子已舒服許多。昨夜匆匆忙忙,還不曾謝過表姐帶我回來。”
謝瓊道:“說起昨夜,若非長兄派人過來告知我,我定不能知曉表妹竟遭此劫難。來時路上又遇到事,耽誤了功夫,讓表妹白白等候了。”
謝瓊語含歉意。
扶春不敢承受,連忙道:“表姐這樣說倒讓我很是過意不去。”
她說起昨日的情形兇險,再說對長公子的感激之情,最後道:“幸虧有表姐來到,我才不必繼續受那寒苦。”
謝瓊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繼而道:“表妹可還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可與我詳細說說。”
想起落水時的壓抑與窒息之感,扶春猶覺畏怯。她把她從水榭出來後的行程,都與謝瓊講了一遍。
她說這些的時候,謝瓊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三兄不與表妹同在麼?”
扶春心間疑惑,走出筵席水榭後,她何時與謝從璟在一起過?謝瓊又怎會這樣以為?
見扶春反應,謝瓊便已了然。難怪救扶春上岸的會是旁人,原來謝從璟根本沒去找她。
想到這裡,謝瓊更有不解。
既然不是為了去見扶春,那謝從璟當時匆匆離席是何緣故?
若他當時在扶春身邊,想來也不會有人敢謀算扶春的性命。
不過這一切都已是昨日。
*
謝瓊詢問細節。扶春想不出來,她隻記得自己聽到一道腳步聲。
“的确是有人故意推我入水,若沒有長公子,恐怕也難以有我一條性命。”扶春雙眸濕潤,向謝瓊望去。
“我實在想不出是誰,竟有這般歹毒的心思。昨日長公子在場,不知他可有看到什麼……”
她當時才從水中獲救,更關心己身狀況如何,沒有去想是誰害她落水。如今事後回憶,扶春隻期盼謝雲璋有瞧見嫌兇的模樣。
——好在事實也是如此。
昨夜扶春昏倒被送回頌衿居後,謝瓊問過長兄這一事。
謝雲璋隔了一會兒後告訴她,他所見的前因後果。
花園景亭後的一條路,連通府中的藏書閣。謝雲璋留了卷宗質料在那,原本他是想過去繼續厘清。途中聽到呼救,遂施以援手。
謝瓊坦言:“事情經過長兄都與我說了。”她告知扶春嫌兇為誰。
扶春聽罷,面上訝異且不可置信。
謝瓊起初聽到時,也是不敢信的,但長兄說話不會有假。
再加上謝瓊招來婢女詢問宴會當日那人的動向,發現那人的确出入過扶春遇難的景亭池邊,且與其同行的女郎也聲稱有段時間沒看到她。
時間與地點都相符,動機卻是什麼?向謝瓊反複确認嫌兇,結果肯定,扶春不禁想問:“她這是為何……”
她與那人無冤無仇,隻有過一句口角争辯。難道便是為了這個,心中不忿,所以将她推下水?
扶春想不通。
同時,她有一種不可控的感覺。那人的家世是那樣的好,不是她想去問罪便能問罪得起。若不使用些非常手段,扶春或許連一聲道歉都等不來。
“可是我有哪裡做的不妥,才教商女郎這樣忌恨?”扶春以手絹拭淚,花容憔悴,模樣凄慘。
謝瓊于心不忍,試圖安慰,“她生性如此,回到京中不過幾月,便惹惱了好幾家的女郎,怎會是表妹的錯。”
不過那些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畢竟商甯姝有一位鎮軍大将軍的父親。大将軍的名諱一出,家世低微者哪敢與其結怨?個個恨不得化幹戈為玉帛。
扶春面色泛白,謝瓊的安慰對她來說完全起反作用。
明明是有意陷害,可現在謝瓊卻用“惹惱”二字來帶過她遭遇的危難。是不是能夠表明,其實謝氏沒打算替她這位表姑娘讨公道?
“表妹,我也不與你兜圈子了,索性直言罷。”謝瓊避開扶春柔弱的目光 。
“商氏女郎固然可惡,但說到底隻是小輩之間的事,鬧得動靜太大,恐傷兩家情誼。”
謝瓊略一停頓,聽不見她的反駁與歎息。謝瓊心裡認可扶春是聰明人,不吵不鬧,一點即通。
此刻謝瓊的表現完全印證了扶春先前的猜想,她的心思愈冷。
什麼小輩之間的事?
且不說她不姓謝,就算日後嫁與謝從璟,成為謝氏婦,也沒有平白無故讓人欺辱的道理。
不待謝瓊繼續說話,扶春先流淚開口,弱聲弱氣。
“表姐,這事就這樣揭過去吧。我家世門庭不顯,得罪不起商氏女郎。我也不想令表姐為難,更何況我身體無恙,我……”
說到這裡,扶春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她捂住心口重重地咳氣,撕心裂肺似的,咳出一聲一聲。
身體明明有礙,卻硬要說成無礙,隻為讓她寬心,這是怎樣的善解人意?謝瓊一愣。
往日裡常有人贊她出身名門、通情達理,當為士女表率。
可如今在她操持的宴會上出了這等事,她卻為私心,不願擔責。
不僅沒打算向長輩禀明,甚至有意息事甯人……
而扶春何其柔善,竟也肯順着她的意思将委屈擱置。
回想昨日長兄離開時,将這事交由她處理,想必也不是叫她以一己私心為準。
縱然曉得扶春或許有意以退為進,但謝瓊已赧然有愧,斷然不會再按先前的荒謬想法處理此事。
“表妹放心,我會讓那商氏女給你一個交代。”
得了謝瓊的一句承諾,扶春才緩緩停了抽噎。她哭時并不吵鬧,隻有輕輕的淚水和水光一片的面頰,不至于讓謝瓊瞧着心煩。
做成目的後,扶春也不節外生枝,免得謝瓊後知後覺,覺得她心思多,不肯出面幫她。
因此在謝瓊面前,扶春沒有提及丢失的蓮花白玉佩。她也不打算向旁人透露,若被謝從璟知道,怕是又要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