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嫱低着頭,未吭聲。
實際上,她也吭不了聲。
她的身上很痛。
衛嫱随意領了間屋子住下。
浣繡宮地方小,散役又多,狹窄簡陋的一間屋舍,竟能容能容下十餘人。衛嫱來時,屋中宮人皆在外灑掃做活,隻餘下一名瘦小的宮女。
對方背對着房門,似乎在縫着一件破布衣裳。
聽見響動,她回過頭,朝衛嫱望來。
“你便是新來的姑娘罷。”
小宮女的聲音很溫和,站起身來迎她。
“春霖姑姑吩咐了,要你睡在這張榻上。這張榻前兩天剛死了名散役,剛剛好空出來。”
“你莫怕你莫怕,她不是得瘟症死的,不傳染人。”
見衛嫱似乎有些緊張,少女趕忙道:“你若是擔心,可與我換張榻睡。”
聞言,衛嫱也連忙搖頭。她抿了抿唇,用唇語輕輕“說”了聲:“多謝。”
那宮人怔了怔。
熹微的晨光落在少女清秀的眉間,隻這一瞬間,她的眼裡忽而有了幾分悲憫的色彩。
衛嫱聽見她關懷問道:“姑娘可是……嗓子受了損?”
不等她答,對方已然伸出手,探向她腕間。
興許是常年在浣繡宮勞作,小宮女的手很粗糙,完全不似一雙少女的柔荑。
她的手指微涼,落在衛嫱手腕間,不過一陣屏息,對方婉聲開口:“姑娘脈息不穩,近來應是憂慮過重。還有這啞疾……應當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藥物所緻,損傷了嗓子。”
“不過姑娘莫要擔心,月息尚會些醫術,也通些手語。如若姑娘有需要,平日裡都可以喚我。”
“我叫月息,江月息。”
說這話時,小宮女的聲音很輕。
似乎怕語氣加重一分,便會揭開她心底那道傷疤。
晨光順着她周身灑落,衛嫱擡起頭,與她對視。
隻見對方明明也穿着一身鵝黃色的宮服,那衣裳看上去甚至有些破舊。可她的面上毫無半分哀怨之氣,反倒是和善地站在她身前,笑得眉目彎彎。
“多謝。”
衛嫱嘴角翹起一抹小小的弧度,比着手勢,“江月息,很好聽的名字。”
“我叫衛嫱。”
曾經的衛家二小姐。
浣繡宮的冬天很冷。
一盆又一盆的髒衣浸入水中,接着便是她那一雙原本嬌貴的手。衛嫱從未洗過衣裳,更未碰過這般刺骨的冷水。
指尖沒入水中,她咬着牙,克制着手指的刺痛,學着去搓洗那些堆積如山的髒衣。
搓着搓着,她的眼前便彌漫上一層水霧。
“衣裳不是這樣洗的。”
月息坐過來。
“阿嫱,你的手指要用勁,力道如此綿軟,是搓不幹淨衣裳的。”
洗不幹淨衣裳,便要受罰,便要挨打挨罵。
江月息問她:“阿嫱,你會洗衣裳嗎?”
聽她這麼一問,衛嫱愈發難過了。她咬了下嘴唇,靜默地搖了搖頭。
莫說洗衣裳了。
她連帕子都未曾洗過。
從前在衛家,有兄長呵護,有下人侍奉。
她根本不知苦字怎寫。
見狀,江月息雖訝了一訝。卻還是來到她身前,耐心地教她如何搓洗衣裳。
她一邊教,一邊道:
“阿嫱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罷。”
“我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手。”
聞言,衛嫱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她手指尚帶着水漬,同對方比劃:“你未侍奉過宮中娘娘嗎?”
月息搖了搖頭。
“在浣繡宮裡所有的人,幾乎都盼着能遇上位貴人,調到旁的宮中,重新謀一份好差事。可是阿嫱,我入宮三年了,從未見過宮中娘娘一面。浣繡宮偏僻,又是大家口中的晦氣之地,沒有貴人願意踏足。”
“更何況——”
她低下頭,尖尖的鼻子凍得紅紅的。
“更何況,咱們連衣裳都洗不完,又哪有閑工夫去見着貴人呢?”
衛嫱心中一酸。
飒飒冷風穿庭而過,蜷長的睫羽上似乎落了碎霜。
乍一垂眸,冷霜便要簌簌落下。
搓洗罷衣裳,月息又開始教她生火。小姑娘坐在一旁,杏眸瞧着那幹潮的柴火。浣繡宮一切用具都是宮中下下乘,莫說她平日裡愛用的鵝梨香了,在這樣嚴寒的冬日裡,整個浣繡宮上下都找不出幾塊不受潮的暖炭。
陰冷的冬夜,衛嫱蜷縮在單薄的被褥中,整個人冷得發抖。
每當她一閉上眼,面前閃過的總是被鐵騎踏過的青梨苑,碎了一地的落雪,以及身前那雙淩冽陰鸷的眼。
渾身一震,她又自噩夢中驚醒。
……
衛嫱并未告訴月息自己的身世。
對方當然也不甚在乎。
月息告訴她,她們如今身在皇宮,特别是身在浣繡宮中,身份低微,要學會仰人鼻息。
于是那樣一雙嬌貴的手,竟也學起了伺候人的活計。
她不敢閑下來。
隻要她一閑下來,便會想起那個雪天,想起李徹那雙熟悉而又陌生的眼。
更重要的是。
她一閑下來,就會挨打。
春霖姑姑執着長長的鞭子,抽打過一個個犯懶的散役。
衛嫱本是新來的散役,還是個啞巴,愈發受到春霖姑姑的苛待。鞭子落在身上,她一聲不吭的低下頭,搓洗着一件又一件髒衣。
一盆盆清水也變得渾濁不堪。
好不容易有閑暇時,月息會來陪她“說說話”。
對方是個膽小又和善的姑娘,說話時聲音總是很小,卻總是笑眯眯的,眼裡蕩漾着單純的光影。
月息同她道:“莫看浣繡宮的日子苦,待到二十五,姑姑便會放我們出宮去。到時候能領一大筆銀子呢!”
“翻過年我就十四了,再熬上十一年,待出宮去後,我便可以、便可以……”
小姑娘心中暢想着,忽然止住了聲,朝衛嫱“嘿嘿”一笑。
她同衛嫱說,她有個弟弟,生來便是啞巴,所以學會了手語。
她說她在努力研習醫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治弟弟的啞疾。
雨不知何時停了,江月息的聲音絮絮,又像是一場朦朦胧胧的細雨,将偌大的皇城包裹着,密不透風。
被李徹帶回皇宮後,除了那一夜,衛嫱從未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