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聞新帝榮登大寶,勤于朝政,加之後宮空虛,根本不往内宮走動。
他興許已經忘了自己。
衛嫱擡起頭,望向這高高的宮牆。
她心想着。
忘了自己也好,她如今方滿十七,最多等上八年。
或是等阿兄回京,想出上上之策。
她便可逃離這深宮高牆。
至于李徹……
衛嫱打了個寒顫,忍住心中抗拒,暗自祈禱。
忘了她,李徹千萬要忘了她。
最好一輩子不相見,那才好。
……
身在浣繡宮,盼的大抵都是兩條出路。
或是被貴人相中,離開此地,另圖富貴榮華。
或是等過了最好的桃李之年,領上一筆賞錢,從此離開深宮。
可待到二十五,着實是太過熬人。
在浣繡宮的每一日,都有堆積如山的髒衣,有數不勝數的累活兒。這些天,衛嫱與月息聽得最多的,便是姑娘們的抱怨與期盼聲。
“奴婢唯願能遇見宮中娘娘,離開浣繡宮。”
“奴婢希望能遇見陛下……”
唯有她與月息二人,賣力地幹着手裡的活兒,緘默不語。
衛嫱有啞疾,說不出話。
當她帶着疑惑的神色望向月息時,身穿破布衫子的小姑娘雙手合十,虔誠道:
“從小阿娘便說我笨,不聰明。我不盼着侍奉貴人,隻希望今年内務府能多撥些熱炭。”
天氣一日日漸冷,冷得人雙手凍僵,皮膚也皲裂開。
往年浣繡宮,也曾有凍死人的先例。
聽了月息的話,衛嫱也笑,用手勢祈禱。
“那我亦希望……”
二人正笑着,冷不丁一道鞭子自身後而來,狠狠抽在江月息身上。
“我浣繡宮養着你們,不是叫你們這些個小蹄子躲懶的!”
驚惶回首,隻見春霖姑姑陰沉着臉,手執長鞭走來。
鞭子再度抽落下,眼看着便要抽在衛嫱身上。
怎料月息飛撲上前,竟硬生生替她挨了這一鞭!
“啪”地一聲脆響。
似有皮開肉綻,鵝黃色的宮衣上染就一道駭人的绯色。
衛嫱眼眶一紅,幾欲泫然。
月息似乎是挨打慣了,強拉着她,跪在正罵罵咧咧的春霖身前。
衛嫱膝蓋上重重一痛,爾後便是刺骨的寒意。如極鋒利的刀刃,狠狠剜向她的雙膝。
這是她第一次給一名下人下跪。
她隻記得,這一日庭風甚是料峭。于她身前,江月息一聲聲哀求着,春霖姑姑毫無半分心軟。
耀武揚威的婦人喝道:“賤婢!”
她今日便要殺雞儆猴——
“去找兩根繩子,給我把這兩個躲懶的小蹄子倒吊在樹上。我倒要看看,從今往後,誰還敢在我面前偷懶!”
春霖姑姑語氣銳利,聽得人心中一駭!
滴水成冰,如此冷的天,将人倒懸于樹上一整夜……
浣繡宮從不怕鬧出人命。
宮中散役甚多,每日凍死的、累死的、打死的……數不勝數。初來浣繡宮,衛嫱便聽道,浣繡宮的散役不能稱之為人。
他們是這宮中最低賤的牲畜。
不容任何反抗的,衛嫱的手腳被麻繩綁緊。她着急地張了張嘴唇,發不出任何聲音。
見狀,春霖姑姑嗤笑道:“早早便看你這啞巴不順眼,一個低賤的啞奴,生得如此嬌滴滴。平日裡就數你躲懶躲得多,老身今日便要看看,看你這柔弱無骨的身子,究竟能懸上多久!”
“來人——”
恰恰在此時,宮門口突然響起一陣聒噪聲。
循聲望去,院中衆人皆一怔,隻見聖上身側的那名德福公公手捧皇诏,竟朝着浣繡宮而來。
不過頃刻間,周遭宮人已跪了一地。
德福兩眼一睨,開門見山道:“你們這兒可有個名喚衛嫱的宮娥?”
“有有有,”春霖彎了彎身,朝大公公道,“她方才做錯了事,奴才如今正在罰她。”
德福的目光頓時落在衛嫱身上。
隻見她不知是犯了什麼罪,兩手被人綁着,正站在一棵枝幹粗壯的大樹下。月霜傾灑,落在少女衣肩處,她烏發輕披,面容瓷白,真是好一副柔媚無骨之狀。
饒他隻是半個男人,見了她,心中也免不了生起一陣憐惜。
一側,春霖姑姑試探着問:“不知公公深夜前來——”
“聖上有旨,傳喚宮女衛嫱至金銮殿。”
春霖愣了愣:“聖上?”
如今傳喚衛嫱至金銮殿?
德福又乜斜春霖一眼。
他懶得同婦人解釋,隻清了清嗓子,夾着聲音道:
“愣着幹什麼,春霖姑姑,還不快給我們衛姑娘松綁。”
此言一出,滿院嘩然。
長夜無邊,周遭投來一道道目光。或是驚愕,或是探尋,或是豔羨,衛嫱低着頭,隻聽德福公公在耳邊道:
“衛姑娘,請吧。”
有宮娥上前,戰戰兢兢地替她松了綁。
今夜未曾落雪,宮道上卻鋪了一層淡淡的銀霜。德福公公踩着月霜,她小心翼翼地踩着德福公公的影子。
輕霜泠泠,拂至人眉眼,又落在人心頭。
一心想到又将直面李徹,衛嫱感到一陣絕望。
德福領着路,渾然未覺她的情緒。
他嗓音尖利,自顧自地說着:“今兒個禦前奉茶的宮娥,不知怎的觸怒龍顔,已發配出金銮殿了。咱家本想再調個機靈的丫頭去禦前侍奉,怎料聖上竟欽點了衛姑娘。”
德福轉過頭,笑眯眯看着她。
“衛姑娘,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待會兒到了禦前,千萬得機靈些,讨得聖心最重要。”
“聽清楚了麼?”
衛嫱咬着嘴唇,默不作聲地點頭。
見她如此乖巧,德福愈發滿意。他又吩咐了幾句話,轉眼便來到金銮殿外。
李徹在殿内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