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沉默。
人生來便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但套上權欲的枷鎖後,便再難去宣洩。
他就是如此。
但眼前的南荛,卻讓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安慰他說“我也沒有阿母了”的小公主,至始至終,都是純淨無暇的。
“别哭。”他心軟地歎息一聲,擡起袖子,輕柔地幫她擦去眼淚,溫聲解釋道:“之所以派人四處找你,不過是擔心你出意外,段家事雖已結案,卻也引起了旁人懷疑,否則,你怎會一出去便被人打暈劫走?”
——他還在撒謊。
如此純淨的她,反将他的諸多算計城府,襯托得鄙陋不堪起來。
但裴淩沒有回頭路,無論何種手段,都是為了讓他的公主重新回到他身邊。
她擡眸問:“你有沒有為難陸公子他們?”
裴淩道:“放心,我會放了他。”
“那我……”
“你先養傷。”
他此刻竭盡溫柔地安撫她,南荛虛弱不堪,哭了不一會兒便頭腦脹痛,昏昏沉沉地軟倒下去,額頭緊緊抵在他的胸口,手還攥着他的衣角。
他呼吸放緩,胸膛因繃緊而顯得堅硬。
她可以聽到他沉悶有力的心跳聲。
裴淩便也靜坐不動,眸光沉沉,宛若籠了薄霧的黑夜,無數情緒在其中翻湧。整個人坐在月光裡,猶如一尊打磨得剔透的玉質雕塑,任她安靜地蜷在他懷中。
也不知她是何時徹底睡着的。
裴淩獨坐大半宿,才将她輕柔地平放回床榻上,給她掖好被角。
他還有事要做。
太傅楊晉,共有三子一女,皆是與成安大長公主所生,而楊肇正是其次子,而今二十有四,小裴淩三歲,正在宮中任職,也算年輕有為。可惜人大半夜就這樣被裴淩綁了過來,已在前堂叫罵了半宿。
裴淩出來時,此人還被侍從按着跪在地上,罵得面紅耳赤,“裴觀清!我好歹也是陛下的議郎,你敢如此辱我——”
裴淩眸光冰冷,“辱你?看來把你轉送廷尉獄,你才肯老實。”
楊肇冷笑,氣焰絲毫不減,“我阿母乃是公主,我好歹也是當今聖上的表弟,便是送我去廷尉又如何?就憑那個縮頭縮腦的王徹,他敢審麼?裴淩……你壞我妹妹的事,今日還來對我動手……那個女人……我險些就抓到了……你如此緊張,是不是因為你背地裡做了什麼欺君罔上的事?”
裴淩倒覺好笑,笑此人口無遮攔,滿口皆是依仗父母兄弟,此刻還敢再提南荛,當真是不打自招。
他冷然拂袖道:“王徹。”
一側,廷尉王徹聞聲出來,作揖道:“丞相。”
“他方才的話,記清楚了麼?”
“下官已記下了。”
“我今日可有抓什麼女人?”
“回丞相,不曾。”王徹恭謹道:“今日執金吾巡邏看見有人當街行兇殺人,遂滿街搜捕,而今犯人已逮捕,于一個時辰前于牢中畏罪自盡,且據犯人口供,背後指使者為楊肇。”
楊肇不料王徹人就在此處,且口口聲聲颠倒是非,将南荛的存在完全抹去,一時瞋目切齒,怒聲罵道:“王文長!好你個小人!”
文長正是王徹的字,王徹面不改色,心裡卻暗道:這楊肇當真沒眼力見,那楊貴人命裡便是與後位無緣,連太傅都認了,他倒好,還暗中記恨上了。再鬧?鬧大了就是丢太傅和成安大長公主的臉面。
倒不如老實些認栽,誰叫他瞎摻和事兒。
真要認真掰扯掰扯,這天底下能鬥得過裴丞相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
另一邊。
裴淩離開房間後不久,南荛便睜開了眼睛。
窗戶縫隙進來的風吹動紗簾,燭影又映在飄搖的簾上,猶如幢幢鬼影。
她注視着那些影子。
南荛失憶之初,對一切都是懵懂的,除了不怕死以外,什麼都怕。她不僅怕黑,怕打雷,怕蛇蟲鼠蟻,還怕民間傳說的鬼魅邪祟之類的東西。
夜裡便是瞅見床簾的影子在晃,也會驚慌地搖醒已經睡着的段浔。
少年總是很無奈,“為什麼你的膽子這麼小?”
她還沒說話,少年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揉着眼睛嘀咕道:“算了,怕就怕吧,反正有我在。”
把他叫醒陪自己,她飽含愧疚,低聲道:“我也想膽子大些,可要怎樣才能做到什麼都不怕?”
段浔揚了揚眉梢,像是覺得她這個問題很有趣,睨着眼前失落的少女,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笑道:“為什麼要做到那麼勇敢?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懼怕的東西。隻有一種人什麼都不怕,那便是被逼上絕路的人。”
南荛撐手坐起,目光清明。
——“公主若還是不信奴婢,自可親自在丞相府裡驗證,當年您出事後,許多舊物都被他帶走存放于相府,其中應該必然也有公主的畫像。”
——“奴婢之後還會想辦法混進丞相府,倘若那時公主确認了真相,願意跟奴婢走,奴婢便是拼上性命也會救您出去。”
這是謝明儀臨走時說的話。
既然已經被抓回來了,那有些事,她必須親自去驗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