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ansaga
2024.10
二十五歲那一年,馮屏開始嘗試寫個人回憶錄。
這對馮屏來說其實相當不容易,并不僅僅隻是因為她認為傾吐自我是件難事,還因為在馮屏的認知中,回憶錄這種東西,原本是隻能由相當有文化水平的知識分子才能寫的。
但人到了一個新的環境,開始新的生活,難免會因為本性開始懷舊,回憶一些過往。
她的同學中,有不少從五湖四海彙集到澳大利亞的同胞,其中不乏和她一樣,都是放棄了原本的工作,選擇到國外讀書,充實自我,有一定的工作經驗的。這當中有一位四十幾歲的姐姐,保養得當,穿着優雅,和馮屏是鄰居,經過了解,才知道原本竟然曾經是在國内重高任教的一位語文老師,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可以安安穩穩、順順利利到退休。
“原因很簡單。”
姐姐很坦誠,也不介意說明白自己會來到這裡的原因,“我離婚了。”
故事很老套。
中年夫妻,人有異心,男方出軌,另覓新歡。已經上了大學的兒子不理解父親,也不理解她要離婚的選擇,認為兩個人都是中年患上癔症,一出好戲,毀掉一個原本完整又殷實的家庭。父母的認知過于傳統,接受不了她的選擇,認為她這是賠上自己的後半生,既不孝順也不值得。
“剛開始是難過的,但現在就不了。”
“要不是他們,其實還不能讓我意識到,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好像都在為了别人活着。曾經小的時候是為了父母,後來是為了丈夫孩子,直到現在,我開始寫東西梳理前半輩子,才發現現在才是我僅有的、最以自己為中心的時刻。”
姐姐說到這裡,笑了:“不好意思,以前的職業病犯了,又開始說些無聊的道理。”
馮屏不認為這是無聊的道理。
她向來崇拜知識分子,更崇拜這樣能有清晰的自我認知的女性。
姐姐來自北方的工業城市,她來自西南一個山區的小鎮。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或許兩個人這一生都不會有相識的機會。
對方看着溫文爾雅,實則内核穩定,外柔内剛。馮屏則将自己定位成一個外強中幹的花架子,前半生的二十幾年,一直在稀裡糊塗地抗争,稀裡糊塗地過。
“那不如嘗試寫寫回憶錄。”
“回憶錄?”
“對。”姐姐笑着給她建議,“就是把自己經曆過的一些事情當做故事寫下來,想到哪兒寫到哪兒,隻給自己看。”
于是白天讀書之餘,月黑風高,夜深人靜的夜晚,馮屏打開一片空白的文檔,一邊發呆,一邊鼓起勇氣,嘗試寫下點自己能看懂的東西。
……
20XX年X月X日
回憶錄的格式是這樣的嗎?不太記得了,我隻記得老師教過怎麼寫日記,但先寫了再說吧。
坦白說,我其實一直都覺得自己的命不太好。
這應該也不是我單方面認為的。至少方繁就比較認可這一點。她曾經對我說,要是我運氣好點,能投胎到大城市,應該怎麼也能把本科讀了,再考上碩士,找一個安安穩穩打工的‘牛馬’工作。
“因為我就沒見過比你更能吃苦的人。”
她當時是這樣說的——這樣的人,讀書工作應該都不在話下才對。
方繁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說,唯一的好朋友。她比我要優秀很多,不僅能考上國内的好大學,還能在國外讀個碩士回來。但這樣的背景,不僅不介意我的過去,還能在許多時候鼓勵我,讓我擁有勇氣踏出第一步。
上一個能這樣無條件對我的人,還是我媽。雖然她在我七歲的時候就病死了。
在我出生的那個小鎮上,家家戶戶幾乎都挨着建的房子,死了一個人的消息根本就瞞不住誰。
“讨債鬼!生不出兒子就算了,死了還要讨我家的債!”
我婆婆(本地方言裡“奶奶”的意思)很不滿花了幾萬彩禮娶回來的媳婦是個短命鬼,在我媽病死的第二天,就和我爸商量着是不是要把我送走。在他們眼中,女孩兒是沒有什麼養育的價值的,既不能給家裡幹活,鎮上的那些官還非要來查家裡的孩子送去義務教育了沒,另外要花讀書的錢。何況,天知道短命鬼會不會生出個短命鬼,指不定那一天就生了病,又要去醫院燒錢。
堅持把我留下來的是我爸。馮存壯。
馮存壯沒有主見,也不能讀書,一天到晚就隻知道在地裡幹活,唯獨在這件事上很堅持。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不忍心看親女兒被送走,心裡有些感動,所以哪怕他時常脾氣一上來就要打罵我,我也都覺得能忍。
那會兒最輕松的時候其實是在學校裡。
鎮上的孩子大多都在同一所小學念書,也沒大家想的那麼純真可愛。什麼漂亮不漂亮,好看不好看,帥不帥,家裡有錢不有錢,往往能很大程度地影響同學之間的人際關系。不過大概是因為我當時營養不良,人長得不起眼,所以學校裡拉幫結派的事情,基本鬧不到我這種老老實實的“平頭百姓”上。
一二年級的班主任姓李,是從外地來支教的大學生,省會人,她總是叫我,“屏屏”,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後,還鼓勵我一定要堅持讀書,偷偷送了我一個文具盒,讓我有困難記得找她。三年級要離開這裡回省會的時候,又悄悄送了我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兩樣東西我現在都還保存着。就是可惜,後來的我還是讓李老師失望了。
初三畢業那年,國家義務教育結束,我差點就要辍學了。
婆婆說我繼續讀下去也沒意思,要麼就去鎮上找個活幹,要麼就跟着二伯父一起去外省打工。我不願意,她就拿家裡的掃把打我,我仗着她年齡大,整個院子到處跑,她就追着院子打,我還是不願意。後來她沒辦法,就動員了剛剛從田裡回來的馮存壯一起打我。可能是成年男人動手的動靜太大了,驚動了隔壁的鄰居,鄰居報了警,鎮政府的人很快來了,了解到情況後,把馮存壯直接扣走了幾天,我則被好心的鄰居羅婆婆收留了一段時間,養了好幾天的傷,才能一瘸一拐地下地走路。
羅婆婆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家裡隻剩她一個老人,平時不好管人閑事。我主動要幫她的忙,她就帶着我去山上挖折耳根,兩個人一邊挖,一邊歎氣。
“可憐娃娃,你要是個男娃子,你家裡估計對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