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是太瘦了。
靳懷明的視線從少女手腕滑過,皮膚蒼白,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見。
天一冷,整個人的溫度也冷得跟冰塊沒兩樣。
靳懷明常年鍛煉,不算多熱衷運動,但習慣于用鍛煉維持充沛的精力,冬季的時候會定期和幾個滑友約着去滑雪,大多時候精神旺盛,曾有過一個人開了十二個小時的車周遊美國偏僻小鎮的經曆。他當時的目的地是黑水鎮的原型小城,小鎮幾乎沒什麼遊客,鎮長親自接待他并做了介紹,他在那裡的旅店住了一周,又一個人十二個小時開了回去。算是典型的精力旺盛的一類。
“你平時到底吃飯嗎?”
他剛剛扶住她的時候就在想,想問也就跟平時一樣,并不委婉。
馮屏還在思考他剛剛胡扯的說辭,盯着自己的手腕恍然片刻,聲音飄飄然:“吃。”
她找回思緒,斬釘截鐵:“當然會吃,按時吃。”
靳懷明自鼻腔嗯了一聲,沒再繼續說話。去停車點的路上,二人路過一家便利店。他也不做多餘的囑咐,把人留在店門口,自己進去一分鐘,出來之後,手上就多了杯喝的——是馮屏平時幾乎從來不喝的咖啡。用中學學到的知識來分類,這算是小資階級的日常消費品,而她顯然不是。溫熱的易拉罐被人直接塞進手裡,馮屏和人對上視線,聽到的仍舊是簡短平穩的交代:
“拿着,不想喝等涼了就扔。”
原來是純粹給她暖手用。
男人抽回手。
他看着她,也不像有什麼起伏的情緒,仍舊隻是想什麼就做什麼。
到了眼下這種情況,馮屏終于不能再裝傻充愣,毫無所覺,不得不面對起一直并不太想面對的事實——
靳懷明或許的确是對她有點興趣。
馮屏心跳快了幾分。
她平時可以在很多情況下随機應變,但因為一些以前不太愉快的經曆,到這種問題上,總不得不多做一點考慮。
寒冬凜風中,她深吸一口氣,站在車前出神,遲遲沒有動作。
靳懷明分明已經按開了車,回頭看她,眼皮子微擡,朝她近了兩步。
馮屏不算矮的個頭在他面前當然并不出挑。
靳懷明盯着她,平靜地審視,“小小年紀,老是皺什麼眉頭?”
馮屏哽了一下,總不可能将内心剛剛翻起的波浪說出口,于是不得不找了個理由:“在想工作。”工作上遇到煩人的困難多正常。
靳懷明看起來不意外。他思索了片刻,道:“你不是有我的聯系方式嗎?”
他說完擡起手,馮屏整個人一僵,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才發現他指尖之間隻是多了一枚枯葉。
從她的頭發上直接摘下來的。
他是她在的公司投資人,即使抛開這個身份,也有遠超過她的解決問題的能力。男人用的問句,馮屏卻讀懂他的意思。
江邊的小道種滿高樹,深冬裡隻有幾葉漏網之魚挂在梢頭。
馮屏也不知道自己哪裡突然生出一股勇氣:“……那我平時可以聯系你嗎?”
“不然呢?”
靳懷明的指腹輕輕揉搓,落葉便化作一陣塵煙,仍舊語調涼涼,“少說蠢話。”
……
馮屏沒有讓他将她送到二伯父店門口。究竟車太顯眼,她又從來顧慮前後,靳懷明看透她的小心思也懶得說,人在街角下了,去的也潇灑。
小周不在,馮屏現在的洗澡時間終于不用顧慮太多。她将整張臉埋進淋浴的水中,反複揉搓,醒了又睜,才發現腦子裡仍舊都是一隻手的觸感——
男人平時有鍛煉的習慣,指腹微微一層薄繭,掌寬,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随便圈住她的手腕,即使無心也存在感十足。
馮屏左思右想,又将已經拆封的那瓶香水送回了櫃子裡。
三天之後,她終于能騰出時間請假搬家。因為在公司裡人夠勤快又聰明,她跟馬成軍申請事假時,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對方簽了假條。
“你倒是實誠,”馬成軍還笑她,“其他人平時誰不是用病假來糊弄我。”
“事實就是事實,您知道我的情況,而且我心裡過不去嘛。”
馮屏笑眯眯地将假條收了,出了大門,腳步輕快,上了公交車就直奔五金店。
她已經提早收拾過自己的東西——一隻她自己從隔壁幹洗店老闆娘手裡買回來的二手行李箱裝衣物被單等,另外還有兩個空紙箱裝其他生活用品,東西不多,一個人搬上出租車就能搞定。
今天是工作日,白天弟弟妹妹都要讀書,人不在家,不過她早在昨天就已經提前跟兩個孩子說過。弟弟還好,倒是妹妹反應比較大,馮屏費心哄了好一陣子,約定了以後要回來帶她玩,才把人給勸好了。整個二層門面上上下下,隻剩一個留在家裡看店的二伯母。
她将東西一件一件拖到提前叫好的出租旁,師傅主動下車幫忙擡進後備箱。
馮屏擦了擦額頭的汗,擡頭,沒料到會和門面外的二伯母對上視線。
對方大概已經站着看了許久,和她目光對上時,神色不太自然,咳嗽了一聲,徑直塞給她一個紅包,其他話沒說出來,擰巴片刻,隻道,遇見什麼事了,記得回來就好。
馮屏不要紅包,心卻微微有點酸。
她的親媽去世太早,對她有真切照顧過的,算來算去親戚裡也隻有二伯父這對夫妻。
之前盼着走的時候不覺得,真到走的時候,難免怅惘。
但這怅惘很快又被擁有自己小天地的滿足感代替。
馮屏到了新家,也沒有第一時間休息。因為現在的工作,她現在做這種掃除的活已經駕輕就熟,紮了頭發,圍上圍裙,戴上口罩,一路從兩間窄窄的卧室打掃起,該掃的掃,該洗的洗,該拖的拖。對于自己的空間隻有更加仔細的,一門心思,從早上八點一直打掃到下午三點。
打掃過後的小房子亮堂堂的,樓底傳來小孩子歡笑着跑過的聲音,極悅耳。
馮屏飛速沖了個澡,特意換了之前買的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倒在沙發上,整個人從來沒有覺得這樣惬意。
不必顧慮太多,也不用左思右想、猶猶豫豫。這裡隻有她一個人。隻屬于她一個人。
馮屏遮住眼睛。
在小鎮的回憶現在想起來,像是恍如隔世了。她想起馮存壯、婆婆、送她《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李老師……這些人當時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組成,現在卻都成為了回憶中的一部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當時的死不認命會有這樣的效果。
馮屏起身,開始換新被單、挂衣服、整理生活用品。她的一切用品基本都是随大流,電視上什麼吹好用便宜買什麼,講究實際的性價比,其中隻有那瓶來自别人的香水格格不入。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洗漱架上。用或不用,都是擡手就能得到。
馮屏前幾天終于在網上搜索過靳懷明的大名。他比她想象的要有名不少,家境優越,大洋彼岸的名校畢業,加上形象好,年紀輕輕就在投資圈出了名。他自己說是運氣不錯,大學期間投資的同學創立的科技公司迅速吃到了AI領域的第一筆紅利,他作為最大投資人身價也是水漲船高,後來又資助了一家遊戲工作室,工作室做出了一款全球現象級大爆3A,他又跟着沾了光,此後一路都是順風順水。最新的一條新聞是回國和朋友創業發展,嘗試一些其他領域投資,轉移工作重心,回國生活後,還破天荒地開始在媒體上露臉……采訪的記者選的圖片挺好看,眉眼鋒利,神色從容,黑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褲,比大衆眼中的精英形象要随意得多。
馮屏注意到,越靠近之前的年份,網絡的八卦中,他的代稱越是被“靳二”替代的多——某某集團的二公子,上面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下面一個同父異母且非婚生子的弟弟。哥哥的媽是早逝的發妻,弟弟的媽是養在外面的真愛,隻有他,純純兩個家族聯姻産物,爹不疼,媽也不怎麼管,生了他就當完成了任務,一個人去歐洲生活去了。
網友對此精簡辣評:這家什麼二十一世紀封建大宅院故事?要麼說男人有錢就造孽呢,白手起家富一代也一樣。
到後面上了大學,有了成績以後,才漸漸被本人的大名代替了。探讨的八卦也變成了他個人傳說中的感情生活、投資經曆、私人生活。
馮屏有些意外。
她以為他應該是千嬌萬寵裡長大的,不然也不會養成現在一樣,誰都不敢輕易招惹的脾氣。
靳懷明顯然不太需要任何人的評價。他沒有國内的社交媒體賬号,據說隻有外網的私人賬号。
馮屏不太懂這些。
他們倆之間的距離的确天差地遠。
晚上,她在租下的這間房子裡給自己做了第一頓可以一個人安心吃的飯。
白菜湯,紅燒排骨,一碗米飯。簡單實在。這是她的個人偏好。
老小區沒有電梯,但好也好在三樓的高度,吃飯的時候,可以透過窗戶看見外面的街景。這會兒天還沒有徹底黑,還有路燈照着,所以即使是冬天,也仍舊有老人三三兩兩帶着小孩散步。
馮屏想起有人問她的話,莫名刻意比平時多吃了一點。
她手藝不錯,應付起自己的口味來更是得心應手。
南方的冬天實在太冷,飯後,她不舍得開空調,搬出從超市買的小的烤火爐,蓋上一張毯子,窩在沙發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起順手帶回來的雜志。
這年頭已經很少有人買雜志了。但她今天增添一些其它的生活用品時正好路過書店,很難不注意到櫥窗裡,正中雜志封面對應外面海報的廣告:專業高升本、專升本咨詢班,聯系電話……
馮屏駐足片刻,沒打電話,當時卻想也沒想就買下了那份雜志。
她一會兒覺得自己不應該太貪心,一會兒又覺得蠢蠢欲動。
房東留下了一台老舊的小電視,但沒有連接機頂盒,并不能正常使用。馮屏就随意開着,全當個不要冷清的氛圍效果。她接完二伯父的關心電話,報完平安後,又接到一條消息。
靳懷明:搬好了?
她存的是靳懷明完整的姓名,不是靳先生。
馮屏飛一般地打字:搬好了。
靳懷明: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