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基後不再需要睡眠與進食,隻有個别修士會一直保留這兩個習慣。
郁之虞難得睡着,做了個有些奇怪的夢,夢裡他回到了小時候。
郁之虞的天生劍體承自元家,幼時常被元家接過去教導劍術。
曾經隻會坐在院内屋前台階上撐頭看靈樹落葉的郁之虞,小小的他到那時才知道,原來能有這樣一件事,比看落葉更有意思。
郁之虞在元家的日子有些平淡,沒有人一直在他耳邊灌輸“中洲郁家才是你的家”,“你是郁家少主,在其位謀其政,你得擔負起郁家的一切”,“郁家就靠你了”。
在元家的時候,郁之虞可以整日練劍什麼都不用管,不用坐在桌前等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父親一起用膳,不用坐在書房聽族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嗡嗡聲。
——除了飯點會被外祖母準時逮去膳廳。
郁之虞又一次因為練劍忘了時辰,被逮去膳廳的他在那第一次見到了身穿黑紅鶴氅的青昳,這人與他年歲相仿,身邊大他幾歲的表哥說這是月宴宗的少宗主,是奉母之名來元家做客的。
郁之虞第一次見到有人的皮膚能白到像在反光,他看着對方眉心一點朱砂,問表哥:“女孩?”
郁之虞很少說話,他的突然出聲讓表哥愣了一瞬,然後笑開,“雖然他很漂亮,但确實是個男孩呢。”
“哦。”郁之虞點頭,短暫的好奇心被滿足,他便專心用膳,沒看見對面那個看過來的深青色眼眸。
用完膳的郁之虞溜下席準備回去繼續練劍,卻被表哥逮個正着。
表哥說家主命他帶初來乍到的少宗主在元家轉轉,還說郁之虞同這少宗主差不多年歲,也算是個緣分,于是郁之虞就這麼被抓了壯丁。
許是同齡人的關系,青昳很快同郁之虞單方面熟悉起來,到後來即使表哥不在,青昳也總能找到郁之虞的院子來看他練劍。
青昳坐在台階上,雙手捧着白皙又秀氣的臉,某一天突然告訴他不要讓别人看他練劍,因為元家劍術不外傳,不能被外邊的人學會。
郁之虞正坐在旁邊用布擦拭劍身,他問,也包括青昳嗎?
青昳搖頭,說自己是妖族後裔,練不了劍的。再者,他是元家座上賓,元家功法閣對他完全開放,并不存在偷學的可能。
郁之虞不記得青昳當時是什麼表情了,隻記得額前亂發拂過的那抹朱砂,還有不許他人看他練劍。
青昳是個很好的玩伴,懂得多又善于解答,實在方便。
表哥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表哥不在身邊時,青昳總能為郁之虞解答他理解不了的事情。比如二姨母生了對雙胞胎但很多人都在屋外哭了,在郁之虞曾經的認知裡哭便代表了傷心,青昳告訴他不是,這是喜極而泣。
青昳給郁之虞帶了許多話本,教他每種感情都是什麼樣的。即使郁之虞體會不到,但也在懵懂之中隐約明白了一點什麼。
再後來,表哥外出曆練屍骨無存,送回來的隻有他的半截斷劍,本命劍損毀至此,應是沒有生還機會了。
元家的人又哭了,他們哭着披上了缟素。顔色鮮豔的挂飾都被取下,隻餘下純淨的白。
郁之虞見到了書籍上描述過的靈堂,棺材裡躺着表哥的半截本命劍。香煙袅袅,模糊人眼。
所有人都在落淚,哭了幾天眼睛連都紅了。外祖母病得起不來,鬓發變白的外祖父強撐着起身,在表哥的院中一坐便是一下午。
隻有郁之虞眨着眼有些迷惘地問青昳,表哥不會回來了嗎?
他好像明白了話本中的含義,這次,他們都在傷心,甚至是悲痛欲絕。
可是郁之虞感覺不到。
他可以從話本,乃至身邊人的言談舉止肢體動作上分析出對方此刻的情緒,但實際上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元家添丁他不會覺得開心,表哥死了也不會覺得難過。
——他是怪物。
六歲的郁之虞清楚意識到他與旁人的不同,他天生沒有感情,無法理解七情六欲,無法對他人的嗔癡愛恨感同身受。
好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包裹他,告訴他,這世上的人被分成了兩部分,他一人,與其他人。他們中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無法觸摸的天塹。
郁家族老曾說他天生就是無情道的好苗子。或許是的,無人能勾動他的情緒,他适合這條路,他……
小小的黑紅鶴氅的青昳緊緊抱着郁之虞,打斷了同樣小小的郁之虞不斷發散的思維。
炎炎夏日,不知何時降下了大雪,兩個小孩立在靈堂外的屋檐下,眉心一點朱砂的青昳對郁之虞道,沒關系的,你隻是哭不出來,我替你哭。
郁之虞感覺到脖頸有熱熱的水落下,浸濕了他的衣襟。他後知後覺地想,原來青昳哭是這個樣子。
當晚,青昳住到了郁之虞的院子,與他抵足而眠。
那時候的郁之虞尚未築基,還需要正常的睡眠,夜半醒來,他看着青昳與自己交握的手,像是松了口氣,再次閉眼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