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混混沌沌地想,該不會是大夢一場,醒來之後,又是一個五更天,四個侍女會為她披上最輕柔的雲裳,在發間簪上垂珠累累的花冠,司矩在門外候着,一面提醒她當日事宜,一面婉言催促。
而她會不耐煩地撥弄着妝台上嬌豔的鮮花,大聲回道:“本殿知道啦!阿矩别念啦!”
直到觸到自己幹癟的皮肉,從那個少女嘴裡聽到了“花神”,那輕柔的宛如莺啼的嗓音,驟然與破碎記憶中的回聲重合,“本殿既然繼位花神,有些事情就該講清楚……”
一瞬間,記憶中的劇痛排山倒海地向她湧來,仿佛被電擊一般,火焰從指尖撲向了全身,燒焦的皮肉的味道,衣裳浸泡在血裡的觸感,一劍貫穿心髒的冰涼,随後,心髒帶着劍尖跳動,血肉模糊,慢慢慢慢碎裂開來……
她的指尖禁不住地痙攣起來,然後有人握住她的手,柔和地撫平她的手指,他的聲音決絕,“不要怕,回家了。”
涼玉徹底地安靜下來。
東風拂過桑丘,青瓦洞外青草離離,青玉案上放着卷軸,鳳桐的手握着她的手,捏着一根狼毫,由上而下,正抄到“成則為王,敗則為虜”一句,她尚年幼,歪過頭去問,“鳳君,這是什麼意思?”墨香撲鼻,他将她下滑的身子向上抱了抱,固定在膝上,笑道:“是人界的規則,也是神仙的法度。”
一切在意料之外電光火石地發生,而她已經站在地獄中向上眺望,潰不成軍。
她如今法力全失,不知道這具殼子還有陽壽幾何,可是萬幸活過來了
——千萬别讓她活過來,隻要活過來,她就絕對不會再不明不白地被玩弄于股掌,又被輕而易舉地弄死了。
她收斂戾氣,接過了拂月遞來的茶,悶悶道:“一覺醒來,許多事情記不得了。”
拂月看到蕭氏擡眸看她,那眼裡不像從前那般威嚴漠然,甚至有些不安,她心中一陣酸楚:“沒關系,拂月給奶奶講。”
蕭氏出身貧寒,乃大夏國東海郡的漁家女,因為父親在魚腹内剖到一顆明珠,獻上東海郡主人應侯,讨得了歡心,十五歲應召嫁給了應侯第四子雲嘯當侍妾。
雲嘯乃側妃所出,身份低微,不喜讀書,唯好舞刀弄棍,而蕭氏個性英勇潑辣,很對他胃口。不出三月,珠钗盡遣,蕭氏鳳冠霞帔,成了雲嘯唯一的正妻。
蕭氏十八歲那年,夏國國亂,硝煙四起。蕭氏巾帼不讓須眉,随夫入營,與士卒同吃同睡,屢立奇功。後叛亂平複,新君繼位,因功封賞,那時老應侯已戰死沙場,五子中唯雲嘯功勳卓著,遂襲爵應侯。蕭氏年僅二十一歲便成了應侯夫人,與丈夫舉案齊眉,雙雙統兵,互為知己,一度傳為佳話。
隻可惜雲嘯隻活到二十九歲,在一日清晨裡突然沒了呼吸。
蕭氏悲恸之餘,仍堅持揚鞭策馬,一面依靠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艱難統兵,一面将幼子撫育成人,直到獨子雲戟可獨當一面,方交出了兵權,從此隐居後院,不複理事。
雖如此,因為蕭氏多年統管整個應侯府的慣性,府中上上下下,仍然對蕭氏敬重有加,不敢怠慢。
寡居的女人孤苦無依,若無手段,恐難生存。蕭氏之所以有了今天的地位,都是因為其為人十分剛硬兇悍,威儀深重,她管理應侯府,用的完全是早年練兵那一套辦法,也難怪下人們手腳都十分利索,精神都高度緊張。
而她一直身體健朗,四十九歲仍能領兵,五十九歲尚能策馬,這回剛過了六十大壽,突然一時興起想要騎馬,誰曾想卻從飛馬上掉了下來,看來歲月果然不饒人。
涼玉端着茶杯,聽得眼皮直跳,威嚴她尚能裝得出來,從前對侍女發火,摔了白瓷碗,隻瞪着下面默不作聲,便吓得她們手腳酸軟,可是兇悍呢?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太的兇悍?别說她在花界沒見過,就是母親最開始帶她的那段時間,見到凡間潑婦罵街,母親都是要堵上她的耳朵,又對她教育半天的。
她不禁用手揉了揉太陽穴。
“那……祭花神又是怎麼回事?”
“奶奶原先同我們說,這是蕭家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因為花神對蕭家祖宗有恩。奶奶還提過年輕的時候上戰場,被一個叛軍一槍掃下馬,眼看就要被刺穿,忽然一陣香風刮過,一道藤蔓将奶奶纏了起來,丢回了馬上,又立刻消失了,那馬馱起主人便跑,遂撿了一條命,奶奶說這是花神顯靈了。”
涼玉點點頭,雖然不知其中具體緣由,但她與蕭氏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系,“我從前多久去上一次香?”
“每日亥時沐浴過後都會去,祀台就在奶奶的屋子後面。”
涼玉順着拂月白皙的手指看去,看見了一座精雕細刻的三層小閣樓,不禁有些臉紅:“我原本以為你住在那裡。”
本以為是個閨閣嬌小姐的房間,卻不曾想,蕭氏讓鐘靈毓秀的小孫女住在又小又舊的西廂房,留那麼大一座精緻華麗的閣樓,祭祀又蠢又笨的她。
拂月低下頭去,額前的劉海兒柔順,她恭謹地答道:“拂月不敢,能在奶奶身側常伴,已是孫女大幸。”
涼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拂月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又吃驚地望着她。涼玉讪讪,收回了手,裝作什麼也沒發生:“收拾一下,今日亥時,我便去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