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桐持箫立在松樹枝上,青衫随風擺動。風驟然大了起來,呼嘯着打着旋兒,整棵青松枝葉抖動,翠針落地,風在嗚咽。
他的眼睛忽然睜開,空靈的箫聲驟停。
自一千年前他叛逃天宮,到了下界,谪為散仙,“鳳君”這個稱呼早已蒙塵,除了重華夫人,涼玉和溫玉,無人再喚。涼玉是跟着重華夫人叫的,溫玉是依着涼玉叫的。
現如今重華夫人歸隐已久,溫玉與他勢同水火。
那麼此刻這個聲聲喚他的陌生的聲音……
涼玉看見闊别已久的故人,青衣當風,自樹梢飛下,湛湛落在她面前,他們一個在閣子裡,一個在閣子外,臉對着臉。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顫地伸出手去:“鳳君……”
鳳桐面無表情看着她,絲毫不像記憶中那般溫情。
月光明亮,他黑亮的瞳孔裡映出她灰白的頭發,深陷的眼窩,渾濁的眼球,松弛的面頰,以及绫羅衣衫下面幹癟的脖頸。
他突然轉身,化煙而走。
涼玉愣在原地,眼前明明隻有一枚巨大的月牙,空無一人。
該……該不會,鳳君叫她這副模樣給吓跑了?她雙手伸進發絲間,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頭發。
誰知道當真扯下一大把來,蕭氏的脫發太嚴重了!
倏忽風動,月下又浮現了鳳桐的身影,他遠遠浮在半空中,懷裡還打橫抱着個白衣美人。碩大的月投下明亮的清輝,青衣廣袖的鳳桐烏發飛揚,懷裡的美人頭上飾珠累累,黑發悠悠垂下。他旁若無人地伸手将那美人的青絲撈起來,溫柔地墊在手臂下面。
涼玉簡直要氣炸了。
知道他素來風流,禦女無數,可也不用、可也不用飛在空中,當着她的面即興表演吧!他擡頭看了她一眼,飛得近了些,她将半個身子盡力探出窗外,抻着脖子去瞄他懷裡的美人——半張臉讓黑發掩住了,半張臉埋在他懷裡看不清楚。看身量像是她花界的仙,看打扮又似天宮的人,但最好别是她認識的某一個,她此刻心中記仇得很呢。
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長了一些,已經感受得到繃到極限的頸椎骨發出咔咔的響聲。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臉的時候,感覺到鳳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厲害。
不過,顧不得那些了。
美人的臉安安穩穩地藏在鳳君懷裡,哼,像是什麼稀罕的珍寶不給人看。說不清楚心裡究竟在着急什麼,她最後踮了腳尖,又往外探了一寸。
瞬間,天旋地轉,碩大的月亮晃了她滿眼,雕梁畫柱的閣子倒過來,向上飛去。
怎麼就掉下去了!她緊緊閉了眼,眼前全是閃爍的星子,星子過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撫上她的臉,指腹有薄繭,手指間萦繞着淡淡的青草的氣息。
她蹙起的眉頭慢慢放平,緊緊閉着的雙眼狐疑地睜開,頭頂是鳳桐的臉。他低眉看着她,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語氣似欣慰,又似喟歎:“竟然飄到了這裡。”
她瞪大眼睛,想擡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紗垂了下來,癢癢地掃在她臉上。
原來,原來!
她迅速地伸出兩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面頰,柔軟的唇瓣,立即從他懷中掙紮着跪直,一把摟住他的脖頸。他溫熱的懷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無數拼命忍下去的情緒在這個刹那席卷而來,盡數爆發——
“鳳君!”少女嗓音清脆,帶着些微的哭腔。
他無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後背,亦将她用力按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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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引魂曲沒有用,原來,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殼子。”
她回頭望向百花樓,見到三層半開的窗戶,軟軟地挂着頭發花白的蕭氏的半個身子,深夜裡見到這樣一幅畫面,實在有些詭異。
涼玉驟然回到本體,平息了一下又驚又喜的情緒,便一把拉住了鳳桐的衣袖:“鳳君,我們快些回去!”
鳳桐表情一滞,看着她:“回哪兒去?”
涼玉的眼裡浮現迷惑的神情:“溫玉構陷我入魔,當日我隻剩一口氣,無力辯駁,現今肯定需上報天宮,求一個公道才是。還有司矩……”
鳳桐的眼神有些複雜:“涼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時?”
他憐惜地擡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漆黑的雙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無奈,頓了頓,咬牙道:“現今距花神的嗣位禮,已有二百年。”
二百年!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閃爍着,突然破滅了。
一切仿若昨天,可是……
他看着手中的玉屏箫,目光漸漸飄遠:“本君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是什麼長度,涼玉是知道的。
她三百歲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歲死去的那一年,統共隻有二百五十年。溫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鬥轉星移,根深蒂固。
二百年足以讓她的惡名蓋棺定論,足以讓整個花界和天宮都忘卻那一場紛争。
涼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帶着水色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月色,過了許久,啞着聲音道:“他呢?”
二百年。當日的北辰君,他溫熱的笑容,他厭惡的表情。她閉上眼睛,心在一陣難耐的酸澀中,冰冷麻木了。
鳳桐聲音平靜,隐隐含着一絲冷意:“于三十年前飛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與溫玉同入同出。”
她眨了眨眼,心裡那一根殘弦,啪嗒一聲崩斷了。
他心裡裝的原來是溫玉,從頭到尾都是溫玉,從來不是她。許多從前說不通的事情,在這個瞬間全部串通起來,令人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