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去,一切都是昏昏暗暗,模糊隻剩個輪廓,涼玉将望月台的窗戶推開,亮亮的一輪上弦月,若有似無的雲霧浮動。
蕭老太太的身體規規整整地躺在地上。
涼玉側身坐在窗台上,夜風将她漆黑的發絲撩起,她笑道:“鳳君,你可得牢牢記住我的樣子啊,如若一輩子在老太太身體裡,涼玉便隻能活在你記憶裡了。”
鳳君上挑的眼眸看過來,語氣有些不高興:“我看了你這殼子二百年,還天天揣在懷裡跑,若還記不得,那可真是奇怪了。”
鳳君與二百年前稍有不同,他渾身上下,似乎更多了些倨傲冷淡的氣息,有些接近她最開始在問天鏡中見到的樣子了。
卻不知道,是他性情變了,還是那風流頹唐、流連聲色的鳳君,本就是他的假面,而他現在不願意再在衆人面前做戲了。
他走過來朝月亮看了一眼,關上窗戶:“魂魄不全,少吹點邪風。”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臉上才帶上了一絲熟悉而柔和的笑意,“應侯府熟悉了嗎?”
涼玉略一思索,遲疑道:“蕭氏有個兒子,脾氣暴躁但不怎麼聰明。一個孫子現今才九歲,被他爹慣上了天。三個孫女,老二内向卻倔強,老三年紀小,腦子又不好使,恐怕孫兒一代隻靠老大撐着。”
“我身邊的丫鬟統共有四個,鳴夏照顧蕭氏的起居,剪秋管規矩和禮儀,錦冬最小,隻是幹幹粗活,至于啼春……好像也隻是在外圍打點,沒什麼别的用。”
鳳桐聞言一笑,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喝:“看起來沒什麼用的,其實才是有大用處的。”
涼玉緊張道:“你是說啼春?”她趕緊從窗台上跳起來,自抽屜裡拿出一本小冊子,伏在案前翻開,取下筆架上的筆,“等等,慢點說,讓我記一記。”
鳳桐饒有興味地盯着她,一把抽過她壓在胳膊底下的線裝本子,往前嘩啦啦一翻,頓時挑眉驚詫道:“怎麼變得這樣認真了?”
涼玉年幼時最頑劣,費盡心思隻想着出去玩,功課能拖就拖,每每拖到最後一刻。
記得有一日玉郎逼得狠了,揚言第二日再交不上十篇策論來,就把她拴在清章殿門口打上半日。涼玉吓得當即溜到青瓦洞來避難,為了讓鳳桐相信此事的緊迫性,她甚至罕見地擠出了幾滴淚珠挂在臉頰上。
鳳桐最見不得她哭,當即将她抱在膝上哄了半晌,跟她承諾:“你乖乖寫了,我保證那老刻闆鬼不敢打你。他要是敢抽出藤條,我就去把那藤條折成兩半。”
涼玉揉着眼睛,妄圖再擠出些眼淚來:“那藤條是特制的,打都打不斷,你怎麼可能折斷?”
鳳桐手一伸,青光綻開,碧鸢劍顯出個淺淺的輪廓。他冷笑道:“我的劍連天宮軒轅劍都撞過,還劈不開一根藤條?“
涼玉瞬間喜上眉梢,十分放心地在青瓦洞駐紮下來,一直玩到了下午,等到想出門溜到後園放紙鸢去的時候,鳳桐蹙了眉,稍一擡袖,青瓦洞四面大門齊齊關上,任她怎麼推搡都不開。
“鳳君你這是做什麼?”她驚慌地回過頭來,氣呼呼地指着他,“你說了會幫我對付玉郎的。”
鳳桐冷笑一聲:“我是會幫你對付玉郎——前提是你寫完。”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指了指面前的桌案,桌上便出現了紙筆和硯台,還有一座小香爐,裡頭插了手指粗的一炷香,正袅袅燃着。他挽起袖子,開始慢悠悠地研墨:“一炷香時間,我親自給你研墨,寫還是不寫?”
涼玉滿臉悲憤地看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捉起了筆。
香篆燒得接近底部,隻剩一寸高,白嫩的小手顫巍巍地,往桌上摞起一沓紙張上又疊了一張,紙張背後傳來一聲滄桑的歎息。
鳳桐在後園散步,非常無聊地侍弄了一個時辰的花,剛一進門,就看見绯紅衫裙的小人兒将自己躺平在地上,兩手規整地疊放在肚子上,頭上的一支湛藍的天河石珠钗都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兩隻黑峻峻的眼睛生無可戀地望着殿頂。
鳳桐頓了頓:“這是怎麼了?”
涼玉瞪着眼睛望天,許久才氣若遊絲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人生艱難,命途多舛。”
鳳桐也不同她廢話,徑自走進來,順手将外裳一脫:“還差幾篇?”
涼玉側過頭來,一臉情真意切:“别管我,就讓我自生自滅被玉郎打死吧。我還有一個遺願——幫我照顧好阿矩。”
鳳桐掠過她到了桌上,手指一點,将那燒成小墳包的香篆收入袖中,撿起了她扔在桌上的筆,按住了她寫了半截的紙。
他看着紙,似乎有些不甘心,頓了片刻,認命般落下筆接着寫下去。
他邊流暢地寫,邊歎氣:“将來你要是成不了器,多半是我慣出來的——我對不起你的娘親。”
涼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口,笑眯眯地往紙上看,“對得起,鳳君最對得起娘親了——涼玉長得白白胖胖,過得開開心心,都是鳳君的功勞。”
鳳桐擡眼看她,自責的歎息已經變成了氣得說不出話的冷笑。
涼玉恍若未見,笑得滿眼甜絲絲的:“折勾的時候寫得再軟一點,才更像我的字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