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止自十歲拿劍起,試劍台上與賀亭瞳比試,從未有過敗績。
賀亭瞳的悟性差,一招一式要練上許久才能融會貫通,不比他,記性好,過目不忘,學招破招舉一反三,往往他都将一整本學完了,賀亭瞳還在翻第二頁。
可到底是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強?
落梅院二樓,雲止奔跑中撞翻一張桌子,連帶着其上的花瓶也落地碎裂,噼裡啪啦的聲音中,他栽倒在地,後背傷口崩開,血濕重衣,铮然一聲響,他盯着頸側那把入地三寸的長劍,額頭滿是冷汗。
從樓下到樓上,賀亭瞳給了他五次交手的機會,每一次他都輸了,最後一次甚至沒能拿起劍。
眼前這個拖着劍,貓抓耗子般戲弄他的賀亭瞳,和記憶裡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小師兄完全不一樣。隻是一次落崖而已,人的性格變化能有這麼大嗎?
雲止顫抖着擡頭,對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他已經許多年未将視線停在賀亭瞳身上,在這種生死時刻,竟然意外的發現他師兄居然長的很不錯,少年的眼尾鈍而圓,顯得溫吞無害,笑起來時如沐春風,沒半點攻擊性。
然後賀亭瞳輕巧地将劍抽出來,緩步上前,劍尖抵在了他的眉心,“你輸了。”
溫柔美人秒變惡毒羅刹,雲止瞬間回神,他全身脫力,再難動彈,趴在地上,像條死狗,卻還是警惕地盯着眼前人,嘴硬道:“你不過是趁人之危,若我沒有受罰,你未必能打的過我!”
“對啊,我就是趁人之危。”賀亭瞳笑出聲,“不然怎麼把你捏扁搓圓呢?”
雲止:“……”
“少宗主,我可還清清楚楚記得沈奚垣刺我的那兩劍。”賀亭瞳啧聲,用劍身拍拍他的臉,“你不是很愛沈奚垣嗎?”
雲止目光一怔,不懂他什麼意思,随後,就聽見賀亭瞳幽幽開口,“常言道父債子償,可沈奚垣最親近的人也就是少宗主您了吧?他碎我心脈,廢我丹台,怎麼着我也得還上兩劍,隻可惜現在見不到他,少宗主既對他有一腔深情,不然你來将這債替上?”
劍尖向下,垂在心口,賀亭瞳用力,劍刃刺破衣裳。
“你敢!我爹會殺了你的!”雲止聲音尖利,尾音卻不住顫抖。
“放心,我會先殺了你,然後說,你這是殉情。”賀亭瞳劍再往下,抵住雲止丹台,“你不是對沈奚垣愛的要死要活嗎?本來就一直想不開,思念過度,受了刺激,抹脖子也是常事。”
劍刃陷入胸腹,雲止瞳孔緊縮,他一時間想到了許多。
他才十六歲,天賦異禀,根骨絕佳,自幼父親便說,以他的資質,拜入中州,甚至入天下五宗都不是問題。他有大好的前程,坦蕩的仙途,真的要為了沈奚垣去死嗎?
心上人精緻漂亮的眉眼在腦海中浮動,往日那些甜蜜快樂的日子細數下來,其實也不過堪堪三個月。
三個月……他要為這三個月賠上性命?
賀亭瞳擡手,毫不留情地刺下——
“不!!等等,我錯了!”
雲止尖叫,他抱着頭,痛哭流涕,語無倫次,“我不喜歡他了!不喜歡他了!沈奚垣和我沒關系!”
“我不想死,你到底想要什麼?求求你,放過我,我什麼都答應!”
“小師兄,我錯了,我不該欺負你,不該看不起你,我當時應該救你的!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賀亭瞳驟然停手,踢踢雲止小腿,“去,坐過去,寫下來。”
雲止淚眼朦胧地擡頭,“寫什麼?”
賀亭瞳面無表情,“自然是認罪書,将沈奚垣的魔族身份,你們如何相識,他入玉衡有何企圖,并将你和魔族勾結害我的事,清清楚楚,全部寫下來。”
前方窗台,陽光正好,照亮一整條書桌,其上筆墨紙硯,擺的工整。
雲止遲疑地坐下,他看着明晃晃的素宣,幾乎拿不住筆。
認罪書一寫,他就完了,仙魔不兩立,阿爹向來嚴肅,真的會打死他的。
可眼前的賀亭瞳太兇了,他毫不意外,如果自己現在拒絕,這厮會将他腦袋砍下來。
雲止隻能哭哭啼啼地寫,賀亭瞳提着劍,撐着桌子,站在旁邊一個字一個字的看。
賀亭瞳如今要認罪書,無非是為了報複他,今日認罪書一旦交上去,往後父親怎麼看他,師兄們怎麼看他,同門怎麼議論他?
更别提賀亭瞳現在這個狀态,太痛苦了,他若是呆在玉衡宗,雲止隻覺得往後餘生,一片晦暗。
不行……他絕對不能讓賀亭瞳繼續留在宗門。
一個心狠手辣,握住他所有把柄的師兄,遲早會整死他的!
事到如今,隻剩一個法子。
他悄悄看向了書桌前放置的玉牌。
那是玉衡宗弟子玉,亦是宗門弟子遇險時求援傳信所用,一旦捏碎,其中的陣術會向方圓五百裡内所有的同門求救。
他昨日睡前随手丢在此處,沒想到竟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賀亭瞳大概是覺得無聊,扭頭去看了一眼窗戶外的風景,雲止擡手,趁他背身,悄悄握住了弟子玉,而後用力捏碎。
咔嚓一聲響,賀亭瞳緩緩回頭。
他看見雲止慘白着一張臉,丢開寫了一半的認罪書,不住後退,直退到了窗前,而後沖着賀亭瞳笑,“小師兄,你是鬥不過我的。”
落梅院二樓的窗戶開的極大,光線很好的落在了屋内,半空中的飛塵被氣流攪動,雲止猛地翻身倒了下去,砰一聲悶響,重物墜地,賀亭瞳聽見了庭院外傳來的驚呼。
*
雲止從樓上跌落,不高,隻是摔斷了腿,他吐着血,在地上爬,身下拖出一條血痕,痛哭流涕,凄慘道:“爹!他要殺我!他要殺我!”
宗主率先趕來,他看着雲止慘狀,目眦盡裂,“誰要殺你!”
雲止顫抖着扭身,指向屋内。
宗主怒極,縱身飛入二樓,鼻尖首先嗅到的卻是濃烈的血腥氣,他腳步一頓,看見嫣紅的血在地上緩緩漫開,賀亭瞳虛弱的靠在牆上,他縮在陰影裡,額發散亂,粘在頭上,露出悲傷至極的一雙眼睛,望着宗主,擡手,嘩啦流出兩行淚,“嗬……嗬……師父……是徒兒無用……勸不住少宗主……”
宗主渾身一顫,趕緊上前一步查看,隻見雲止的長劍插在賀亭瞳腰腹上,血流了一地。
全宗門都知道的,賀亭瞳從來打不過雲止。
其實宗主一開始就知道,雲止讓賀亭瞳過來陪他懷的什麼心思,無非也就是想找回場子,出出氣也就罷了……可這次下手,實在太狠。
同門相殘,丹台受損,修為跌落……此生怕是再難修複。
而雲止還想用苦肉計來轉移視線……太蠢了,也太難看了!
他對這個兒子,當真是太過縱容,竟讓他學的這般心狠手辣起來!
賀亭瞳吐着血,面色悲戚,顫抖着伸手抓住宗主袍袖,抽泣道:“師父,少宗主執意要與那外門弟子殉情,我攔不住他,是徒兒愚鈍,修為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