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咎回過身,見沉皚站在原地沒動,好像在等他,他便跟了上去。
沉皚的住所就在文明中心很近的地方,一小片區域,裡面稀稀疏疏幾棟房子,每棟房子隻有兩戶人。
這片區域很安靜,樹葉被風吹響的沙沙聲便格外清晰,除此之外萬籁俱寂,連先前的不安也隐匿了。
兩個人并排走,腳步聲有時候趨同,有時候又一前一後。
“喂。”時咎叫道,結果沉皚就側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示意他說,又懶得開口。
時咎說:“如果時光倒流,你想做什麼?”
沉皚帶他拐過一個轉角,進入了更深的夜色。
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興許是剛剛聽他們幾個說了那個孩子的事。
“按照我經曆過的事,原封不動再經曆一次。”沉皚誠實說。
“真巧。”時咎笑,“我也是。”
再經曆一次,意味着他還要再走一遍當初二十年痛苦的訓練,經曆一次失去小孩,雖然從沒有了解清楚,卻也能感受到裡面巨大的絕望與掙紮,但他說他要原封不動重新經曆一次。
似乎沉皚知道時咎想問什麼,他說:“以前是發生過很多事,但能走到今天,過去的事缺少一件都不行。”
于是時咎問他:“那你有後悔的事嗎?”
沉皚沉默下來,很久,他低聲說:“有。”
時咎微微點頭,沒問下去,于是沉皚接着說:“不過時間不能倒流。”
時咎表示不太同意:“誰說的?”
“我說的。”
時咎一下笑出來:“好,你要這麼說,我就更傾向于沒有時間。”
時咎的笑聲好像也可以讓人放松,但也許隻是一種錯覺,沉皚放松下來,聲音也柔和許多,他說:“嗯,時間沒有意義。”
“你也喜歡研究這些?”時咎問,“時間的哲學,物理學,宇宙的故事。”
“嗯。”沉皚回答。曾經他特别喜歡這些,因為在那段孤無可依的日子裡,他就是這麼望着天空,望着宇宙,一遍一遍地大喊,企圖接收到來自宇宙的聲音。
想到這,沉皚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說:“我收回剛剛那句話,我相信時間可以倒流。”
沉皚似乎突然心情就好起來了,他說:“可以倒流,可以前進,也可以停止,過去、現在、未來,都隻是人腦海裡頑固的錯覺。”
時咎想了想,他覺得沉皚說得對,他想到了在他的現實世界裡的學說,點頭道:“我們那兒有一個理論是說,在所有不發生熱交換,或熱交換可以忽略不計的情況下,我們看到的未來和過去是一模一樣的。隻有存在熱量的時候,過去和未來才有區别。能将過去和未來區分開來的基本現象就是熱量總是從熱的物體跑到冷的物體上[15]。”
接着補了一句:“我喜歡那些未知的東西,可以作為我的靈感,我要創造的話,未知的總是比已知的更宏大嘛。”
“嗯。”沉皚輕聲答應。時咎偏頭,卻在夜色裡覺得他的側影有些模糊。
時間就像一場夢,他們都是時間的夢。
這條路真長。
在時咎的現實世界裡,他很少跟人這樣一邊走一邊聊過,甚至聊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都很少,也許他喜歡的領域,大多數人都沒有興趣。
頭頂是溫柔的風,腳下是彎彎的小路,路兩邊還有沾着水的綠草,似乎還有些紅色的花,通往大門的小路彎彎曲曲,時咎想到小徑分岔的花園,想到深沉的玫瑰,想到博爾赫斯扔下的銀币。
但是想了很多之後,時咎又沒明白,為什麼他要想那麼多?他在想什麼?
“沉皚。”時咎叫道。
“嗯?”
走着走着,時咎慢慢停下腳步,沉皚也跟着他停了下來,他低聲問:“怎麼了?”
時咎轉過身面對他。
有些小昆蟲的聲音彌漫在空氣裡,順着風傳入耳朵,一起傳入耳朵的,還有時咎的聲音。
他問:“你以前經曆過的事,我想知道,你可以告訴我嗎?”
那些紫色瞬間騰空而起,潑成一副巨大的畫卷,彌漫在他們的上方,覆蓋住了蟲鳴鳥叫、綠草鮮花。
這個問題,問得心振聾發聩。
沉默許久,沉皚說:“為什麼這麼問?為什麼想知道?”
為什麼能有人問得那麼直白不加掩飾。
那一瞬間,沉皚感覺自己的思緒被扯回二十年前那些公園的夜晚,也如同今夜。
為什麼眼前這個人什麼都不記得了?
時咎認真道:“因為我想知道啊,既然想知道,為什麼不主動問呢?”
沉皚察覺到自己的手指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他擡起手,伸向了時咎,又在時咎認真的神情裡委頓片刻,無力地垂下,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