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之覆靠在他耳邊,不知道是在對他說,還是對誰說,他聲音的每個音節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個商人,而且就是你們最讨厭的那種會為了多賺點而耍心機的商人!”
“嗬嗬——”何為努力掙紮,但換來隻是舟之覆更用力的死掐。
“他從來不會對别人開放意識交流,别人都覺得他虛僞,但他隻是想賺錢而已。沒人會主動靠近他,他就覺得,是不是因為他的權力不夠大?如果可以在文明中心工作,會不會改變别人對他的看法?”
亡靈堆積在一起,甚至有的亡靈爬到半空從頭頂去偷襲,沉皚微微躬身,在亡靈紛紛跳下來的瞬間閃身出現在他們上面,垂直降落沖下來踩碎他們的身影如同碾碎一灘齑粉。
“但是他為什麼不自己去努力?要我替他完成心願?你們說,有多少父母會把自己未完成的心願交給孩子,讓孩子替他們完成?”舟之覆說着,他低頭看向何為已經發紫的臉,微微松了些力道,瞬間何為猛呼吸一口氣,他露出笑容,接着輕聲說,“再美其名曰:傳承。”
“家族的傳承,血脈的傳承。”他在笑,但那笑臉很快又變成哭,他“呸”了一聲說,“人類的文明在宇宙裡短暫得連須臾都算不上,還自大地妄想自己的種值得傳承?”
時咎橫掃揮出去鏟飛了面前一大群,但是沒用,新的在三秒之内就把空缺補上來了,無窮無盡。
他們不能這麼耗着!季山月到底什麼時候來。
“他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在文明中心工作,我就是廢物,我就對不起他的基因,他看不慣我,覺得我一無是處,不會做生意也不會讨好人,他一輩子都在告訴我,成為一個有權力的人。”
何為努力想出聲,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嗓子像扭曲的通道,他很想說,别人不尊重他從來不是因為他沒有權力,而是因為他不夠坦誠包容!
“直到我發現我可以召喚亡靈大軍,我就……”
“嗤——”他輕輕地模拟着這聲音。
“把他殺了。”想到這個,舟之覆覺得很輕松,因為他還能記得當時召喚出亡靈大軍時,他父親驚愕的表情,好像有一瞬間的狂喜,但那猛烈的狂喜很快又被更深的悲怆代替。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他不被人喜歡真的是因為他沒有權力,所以從小就想到文明中心做點什麼。”說着,他的目光憤恨地投射在沉皚身上,似乎想到了什麼積怨已久的事,“我在起源實驗室成為了一個小小的安保。”
“一步一步,每天都在想怎麼可以做到更好,可以坐到更高,從安保到記錄師,到實習操作員,一步都沒有落下,每一步都拼盡全力,但是你……”他看向沉皚,眼神裡有些悲哀、憤恨。
“一來就是最高的位置,這就算了,你還不願意,你根本不知道有的人為了某樣東西犧牲過什麼,但你的出現就是明白告訴别人,别努力了,沒用,你這種人的存在本身對于有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侮辱!”
有的人很優秀,他從不争論、從不張揚,即使溫柔友善、事事客觀中立,依然會被人攻擊,因為優秀本身就是對别人的攻擊。
時咎忽然聽到沉皚在旁邊歎了口氣,但是聲音太小,又被撲過來的亡靈打斷。
舟之覆松開了何為,何為一下跪坐下來猛咳嗽,他自己也坐下來,但随時要重新束縛何為的姿勢并沒有改變。
舟之覆朝時咎示意了一下,笑着說:“你之前說我恨亡靈大軍,确實啊。”
時咎沒有分一個眼神給他,因為他逐漸覺得有點脫力,沒有經過長時間專業訓練,如果不是因為沉皚的保護,時常分身來處理掉他面前的,估計已經被踩在腳下了。
“在我父親死後,我每召喚一次亡靈,都能看到他,他連死了也不放過我。我第一次知道季山月的能力的時候,其實很想讓他幫下我,但是不行,我不能失去亡靈大軍。”舟之覆喃喃說,他逐漸從癫狂變成了平靜,近乎自言自語。他無法失去他的能力,否則就真的一無是處了,就如同他父親所說,所以絕對不行。
但是這樣的代價就是永遠與自己憎恨的人共存,在他掌控自己能力的時候,也極度憎恨自己的能力。
他叫舟遊。父親死後,就給自己改名叫舟之覆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他的亡靈大軍是那永無止盡給予他痛苦與底氣的水,他就是那水上搖搖欲墜的舟,遊不到岸邊,便也不遊了。
他笑了笑,無所謂道:“我馬上就可以成為掌權者了,他總說我一事無成,我偏要證明他的愚昧,證明我對他的背叛。”走到今天,他每一步都是芝草無根。
趴在高處終于緩過勁的何為不知道哪裡爆發出的勇氣,也許是憐憫,也許是近些天相處讓他覺得舟之覆這個人并不壞,每次說要殺他,也沒有真正下過死手。他轉身去抱舟之覆,像朋友給予朋友最真誠的安慰般。
有些激動,也有點害怕,何為聲音顫抖說:“不是這樣的。”
一個柔軟就這麼撞進胸膛,因為掙紮早就淩亂的頭發掃過他的臉,舟之覆也沒有想到敢有人有這樣的舉動,一時間意識出竅,竟愣在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