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想去鏡子裡面?”
時咎想,剛剛那具屍體或許不是屍體,隻是受傷倒在那裡,一不注意,他便走了,但是這荒涼的景象哪裡有能救助他的人,想去鏡子裡幫他。
他毫不猶豫地闖入鏡中的世界,一進去,畫面就變了,變成了一條長長的走廊,他站在走廊的一端,另一端亮着一盞燈,但從一頭到另一頭的中間,滿滿堆疊的都是屍體。
時咎猛地睜開眼,整個人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他大口喘着氣,時鐘嘀嗒的聲音讓他知道自己在的地方依然是咨詢室,沒有海底,也沒有走廊。
那股熏香的味道正好淡淡傳來,很快讓他的心神安甯下來,他便又向後倒,把自己砸到沙發裡面。
李老師柔和說:“你在擔心一個人,或者一段關系的死亡,雖然你很想維持它。”
即使什麼都不說,心裡想的依然會從眼神裡、情緒裡流淌出,時咎是知道的。
李老師擡頭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挂畫,問:“從上一次來我就觀察到,你好像很在意這幅畫,他讓你想到了什麼?跟你心裡的人,或者那段關系有關嗎?”
時咎沉默了半晌,還是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了。李老師聽完也隻是點頭道:“你完全不用擔心,現實、意象、夢,都隻是一個名詞,夢裡的人清醒過來,又墜入更深的夢,于是我們把它叫做:現實。每個人眼裡的現實又都不一樣,但現實隻是現實,是你平常對待的每個當下。”
“你不知道身邊出現的哪個人,就是誰的夢,不是嗎?”李老師說。
他在說自己用力過猛,小心得不償失。
李老師說:“如果暫時幫不到他,咱們可以先幫自己,嘗試讓自己心平氣和下來,你覺得呢?”
結束咨詢後時咎正準備離開,咨詢室的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生,她手裡捧了厚厚一疊紙,進來時見咨詢室有人還愣了一下,禮貌性朝時咎打了個招呼,時咎推門離開。
第二天時咎便收到了李老師的信息,但并不是同他約下次咨詢時間的,而是告知他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昨天在咨詢室有一面之緣的女生是學校導演系的畢業生,現在正在拍畢業作品,裡面有一個角色形象和他很符合,問他有沒有興趣去龍套。
時咎回複得很幹脆:不了,謝謝。
十分鐘後,時咎再次回複:把她聯系方式給我,謝謝。
時咎覺得自己需要在夢外找到一件新的事來暫時緩解他無盡的思緒。
他喜歡看電影,但并沒有去過電影片場,拿着劇本坐在那裡自己默不作聲看劇本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直有目光在打量他,但他不想擡頭。
好巧不巧,劇本叫《夢魇》。
時咎要龍套的那個角色是主角墜入夢境後,進入一家精神病院遇到的人——一個生活在精神病院裡的正常人。
攝影棚裡,制景搭建了半個精神病院的模型,他要出現的鏡頭就是跟着主角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後,原本以為離開夢境,卻掉進了另一個更恐怖的場景,台詞不多,幾乎都是奔跑類需要體力的鏡頭。
“打開門,你們就從門裡沖出來,摔在樓梯間地上。”那天遇到的女生拿着劇本過來給時咎講,末了又自言自語了一句,“總感覺從精神病院的房門逃出來摔在地上,鏡頭切換到另一個場景不夠震撼。”
她想把門當作一個連接兩個場景的錨點,但對于夢境來說有些正常了。時咎看她在劇本上标注了些東西,愣了一下,說:“可以把最後一個鏡頭改了。”
旁邊立刻湊了人過來說:“你居然讓王秋蘊大導演臨時修改鏡頭!”
時咎尴尬地笑了下,然而這位王導阻止了旁人的調侃,問:“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呈現夢的無序性,但是不以破門而出這樣的表達方式?”
時咎的腦子裡出現了很多畫面,但那些畫面一出現,他的思緒就飄遠,半晌,他淡淡開口道:“他們可以偶然發現病院的窗隻是景色的粘貼紙,打碎玻璃摔出去,直接到下一個場景。”
女生立刻說:“哎可以,但是下一個場景是古墓,從現代到古代,用什麼小細節銜接最好?就是,是那種古代也會有,但一看就是現代的東西的細節?”
時咎沉默兩秒,低沉說:“進入古墓開頭的燈,長明燈,但是用同位素光源的長明燈。”
女生的手停滞了兩秒,接着她說:“很好!非常好!特别好!牛逼!”
時咎:“……嗯。”
他閉眼。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等多久,兩個月的心理折磨,熟悉的工作也都暫時中止了,幫人拍完單場戲後,他大多數時間自己呆在獨居小屋裡看書,其他時間什麼都不想做,好像動作稍微多一些,思慮多一些,就會決堤。
下雨的夜晚。
時咎如往常一樣安靜坐在床上,戴着他那副寶藍色鑽石光澤的帶鍊眼鏡,手裡捧着的是博爾赫斯的詩集。
今晚的宇宙具有遺忘的浩淼,和狂熱的精确。
我徒勞地想擺脫自己的軀體,
擺脫不眠的鏡子,它不停地窺視,
擺脫庭院重複的房屋,擺脫那個泥濘的地方,
那裡的小巷風吹得有氣無力,再前去便是支離破碎的郊區。
我徒勞地期待,
入夢之前的象征和分崩離析。
——《失眠》
淅瀝拍打在窗戶上饒有韻律。
時咎感覺自己有些昏昏沉沉,但并不覺得奇怪,因為失眠的這兩個月幾乎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醒着不像醒着,睡了也好像沒睡。
直到他從模糊中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言威老宅的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