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巨大的畫。倒影在咖啡店的全景透明玻璃上。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記憶的永恒,20世紀西班牙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的畫,融化如時間流淌的鐘表,放在樹枝上、平台上、人臉上,幹涸的海與蒼白的岸。是對時間、記憶和存在的思考。
玻璃上倒影不僅有這幅畫,還有時咎驚愕的表情,旁邊慢慢喝咖啡的沉皚,附近的空桌子,不遠處剛放下手機的女生。時咎轉過頭,看到吧台做咖啡的服務員,他們背後是整面深咖啡的木櫃,整個裝修都是意式極簡。唯一的畫作就是上去二樓的扶手邊,一副小型簡約抽象畫。
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倒映這副達利的畫,也不存在這幅畫。察覺到時咎左顧右盼,沉皚放下咖啡杯問:“有什麼不對?”
本來沒覺得不對,時咎聽到這句話就真的覺得不對了,沉皚為什麼沒有問他怎麼了,而是直接問他“有什麼不對”?
時咎疑惑:“夢裡還有讀心術這一項功能?”
沉皚:“沒有。”
時咎再次轉過頭去看玻璃,發現玻璃上的畫又變了,變成了另一幅《記憶永恒的解構》,這兩幅畫都是達利的作品,卻是現實與夢境的沖擊。畫面被分解成碎片,強調時間的流逝受觀察者的影響,系統的熵增,像物理學裡時空的非歐幾裡得幾何。類似……夢境的場景。
時咎朝沉皚的方向挪動位置,不可思議說:“你看這個畫,哪裡倒映出來的?”
沉皚皺眉問:“什麼畫?”
時咎扭頭驚愕看着沉皚的眼睛,說:“玻璃上這幅畫啊,達利的……”他轉頭,話猛然斷在嘴邊。
一輛車駛過,掀起的熱風讓路邊的樹葉晃動幾下,沒過兩秒,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時咎錯愕的表情、搭在沉皚胳膊上的手,沉皚微微皺眉注視時咎的模樣,全部倒映着,唯獨沒有那幅畫。
沉皚伸手拉過時咎的手,捏了下輕聲說:“那隻是玻璃,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可能。時咎沒說出來,他張着的嘴慢慢閉上,很快恢複冷靜,随後站起來平靜說:“沒事,我們先走吧。”
“嗯。”
這裡離學校不遠,走過去十多分鐘。沉皚覺得時咎突然就不太對了,所以一路上都有些擔心地牽着他,注意力一直落在他身上。
達利的畫充滿藝術的隐喻。時咎以前很喜歡解讀隐喻,生命裡出現的所有影像都是信息,不會無意義地到來,如同網絡裡鋪天蓋地的真假消息,被商家強行灌輸的廣告,廣告洗腦的台詞和改編旋律,這個時候對于信息的篩查至關重要。這些信息會牽引一個人産生如何的想法,便塑造成人格,特定的人格去往某些特定領域。錯覺也不會是錯覺,人不會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
破碎的鐘表和扭曲的空間如同量子糾纏的瞬時聯系。為什麼是糾纏?
時咎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哪裡不對勁說不上來。
大學裡人不多,時咎很快找到心理學院系的樓,竄進階梯教室。可惜教室人已經不少,于是兩個人便跟走在聚光燈下一樣默默竄到最後一排。
時咎有點麻木,微微側頭對沉皚說:“你能不能控制一下夢?”
沉皚:“控制什麼?”
時咎低聲:“讓前面的同學不要再轉頭看我們了,我怕一會兒我媽講課,下面學生一會兒一個轉頭,一會兒一個看你一眼,學生不認真聽我媽就很生氣了,導緻他們不認真聽的原因還是我男朋友,我媽會氣炸的!”
沉皚笑出來:“好我試一下。”
沉皚的嘗試根本沒有效果,他本身就不是特别在意,沒有情緒起伏也沒有太多想法,所以該扭頭看他倆的還是扭頭。
時咎覺得自己在動物園,他們就是被圍觀的猴子。
教室逐漸坐滿學生,兩百多人的階梯教室反而他們身邊最空,一直被注視,卻沒人敢靠近,直到一個背着書包睡眼惺忪一看就是睡過頭的女生沖進來,緊急刹車,結果發現教授并沒有來,腳步立刻松弛幾分,垮下背,環視整個教室,尴尬發現隻有最後兩排有空位。
時咎看着這個熟悉的面孔就這麼半眯着眼,遊魂般飄到自己前面的位置上,書包随意一甩,雙手一攏,頭就栽進了胳膊裡,對周圍一切都無所察覺。思索兩秒,時咎戳了下她的背,輕聲叫:“王導好。”
女生一下彈起來“欸欸欸”胡亂應答,腦袋亂飛,搞半天是後面的人叫她,她轉過頭,眼睛一亮:“時咎!你好!”
時咎朝她笑,模仿她的朋友給她的稱呼:“王秋蘊大導演好。”
王秋蘊大導演嘴一癟,胡亂飛的頭頓時像烏龜腦袋進殼,全部收回,默默轉回身。
時咎給沉皚解釋說這是之前找他拍電影的一位學生導演,沉皚輕輕點頭,問:“你現在感覺好點了?”
時咎愣住,不太确定說:“好點吧,還是覺得很奇怪,我真的看到了。”
沉皚從課桌下方牽住他的手,柔和道:“好,那應該是我沒注意到。”
教授來的時間剛好是五點,一分不差,她一進來就看到最後一排兩個人,但略過一眼便走上講台。
“今天公開課的主題是‘神’存在的意義[14]。”
——“神為何物?世上是否真有神的存在?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對這樣的問題不斷進行探索、追尋、争論,至今仍無定論。即使有了一些比較成熟的觀點,也免不了有自圓其說之嫌。自人類初生之日起,也許‘神’就随之而來,當然那時不會有‘神’這個字,但是‘神’這個存在早已立于世間了。”
上面的人在講,時咎的思緒又飛到剛剛看到的那一幕,甚至再往前些天,他小聲問旁邊的人:“你在家睡着的嗎?”
沉皚輕聲:“嗯。”
時咎說:“我記得當時……”他動了動嘴唇,接下來要說的話卻像河裡的魚,在嘴邊溜了一圈,“噗通”一聲砸進它被打撈起的河流——他忘記他想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