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清醒得連腦神經在相互連接時都出現過載的滾燙,他簡直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能輕松回憶起自己剛才喝了多少酒,也能記起這雙鼓脹酸疼的眼睛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小到酒瓶上的商标形狀與紋路磨損,大到自己所處地方在全國地圖中的詳細位置、甚至還包括不同鐵路和大巴車線路在内——那些酒裡大半都是便宜貨,少有的貴些的也是幾個月之前買的了,倒下的酒瓶有六個,最後沒喝完的有三支,有一支酒瓶的瓶蓋撬的時候沒有撬好飛了出去,打中了電線杆又回彈到路邊走來的孩童身上,孩童有一撮小卷毛,走的時候右腳不是很利索應該是崴到了,孩童和他的姐姐一起出來的,向上看能看到她帶着黑框眼鏡,正在往口袋裡掏錢……
從五官上,他推測出這對姐弟的父母是住在哪條街哪棟房裡——土黃色的磚,紅褐色的瓦片,母親是個喜歡鈎織的中年婦女,會和一些年紀更大些的鈎織愛好者湊在一起交流經驗,三天前做出了一個紅黃綠配色的花環和旁人說要挂在自己家客廳當擺設,父親是個擔憂掉發問題的牙醫,總是躊躇着要不要去買一頂假發……
這棟不怎麼高的老房子裡林林總總生活着十幾戶人家,其中一對小情侶住戶經常會在家要辦派對,據說他們是私奔的,背着父母在外地租的房子,而且近年來準備組一個樂隊去街上演出,他的朋友去參加過他們的派對,說是主唱的聲音挺吸引人的,但讓他選他還是會選原唱,最後被人家罵不懂音樂氣得要死對噴起來了……
那天的天氣不壞,陽光明媚,差就差在一起出去的幾人搞錯了活動時間,花了比預計中更多的錢,好在後面聽人說做活動的産品和正價的産品是不同的,也不算非常虧。但後面他還是自己跑去買了折價的商品,就是想嘗嘗到底有什麼不同,吃了後發現自己沒吃出什麼名堂,可能這分人……
對了,那對情侶到街上演出這件事具體是什麼時候來着?好像就是今天?
他朋友說要帶他一起去看,所以為此特意買了瓶不錯的好酒要帶着去的。
可不能忘記。
但不太對吧,今天不是慶典的日子嗎?
他遲疑了,如此清醒的狀态下會弄混這點事情顯然不對勁,所以他應該是從最初就搞錯了什麼,就算再如何清晰的大腦邏輯,用錯誤的信息最後也隻會得到錯誤的結果。
但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他看着面前如驚弓之鳥時時盯着自己的女孩,又移開視線看着自己這雙靴子。
這雙靴子有點陌生,他想,這不是我的靴子。
然後他終于偏過頭,看向了籠子。
他看到自己回憶裡的熟人基本都在裡面了。那對年輕的情侶,那個被啤酒蓋子打到的倒黴孩童。
那個孩童…不,少年,對方看着可沒記憶裡那麼年輕,反倒像是再過兩三年就要成年了…這家夥眼中是不遮不掩的敵視,就像自己把他怎麼了一樣,但這怎麼可能呢?他雖然算不得勤奮,但也有在工作吧,并不是無所事事的反社會分子啊。
嗯?為什麼朋友也在裡面?為什麼閉着眼睛完全不看自己?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他心裡來回嘀咕,無意識地拖着步子到了那鐵籠邊上,伸出了手——
【哈!哈!哈!】
那個詭異的沒有來源的聲音又出現了。
記憶于是開始閃回。
少年的父母死在一個雨夜,脊椎斷了幾節,被一槍命中胸膛;小情侶被抓的那天吉他和鼓槌被扔砸到了地上,發出很大的響動,青年在争鬥中右手骨折,一起去抓人的同伴被女方狠狠戳瞎了眼睛;而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他再看了看靴子。
像是要從中看出一朵花來。
原來這是朋友的靴子。
于是他忽然無法呼吸,學不會如何呼吸。
【呼——哈!】
他發現自己早已惡貫滿盈。
他從前就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可此刻顯然更全面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厚臉皮,就連被這種如泰山壓頂般的愧疚感壓得喘不過氣時,都會忍不住想:這不是我幹的、這不是我主觀意願做出的行動、這和我沒關系,我想要活下去,我不應該這樣死掉……他看着他們的眼睛,在道德感與活着的欲望間屏住呼吸,縮小身形。
他在猶豫要不要說出那句“殺了我”,因為這種被許多人窺伺的壓力和罪惡感讓他難以支撐,生不如死,可是,可是——
“你還在等什麼啊?快殺了他!”
雙目赤紅的少年兩隻手抓在鐵籠上怒吼,戳破了兩人之間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詭谲的沉默。
虛空中判決落下了。
洛亞芙尼冷靜地、認真地做出了要殺死對方的決定。她需要為自己負責,更需要将這樣未知的危險扼殺在搖籃裡。
女孩面孔上那點癫狂的笑意淡下去了。
不能弄出太多血迹,那樣一有人來就會暴露;不能讓屍體有太多嘔吐物,那樣味道太大。
刀具不能作為主要武器,所以白皙的雙手如同安撫一般環抱住了男人的頭,腎上腺素瘋狂分泌,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力量——“咔擦”。
男人沒有反抗,或者說他被某種東西奪取了意識後就無法反抗了,洛亞芙尼幾乎沒有遭受什麼阻礙地趴伏在他上半身,雙臂一個錯力,扭開罐頭一樣扭開了他的脖頸與頭顱。
再松手,雙手捧着的球狀物體就隻有軟塌塌和下墜的觸感了。
萬衆矚目之時,鑰匙哐當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