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不塵在公交車上經過面粉廠,就會特别想念在面粉廠的時光,奶奶坐在辦公室裡算賬,她總是下午才來。周瞳會在棚子底下打牌,他摸到了好牌總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眉毛,哪怕是裝愁苦應不塵也能一眼就看出來。
周瞳那時候從大貨車上跳下來,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褲,有時候會穿西裝,穿得比任何人都好看,他蹲下來擦自己的皮鞋,說這可是溫州來的好東西,但是一碰水就爛了,好像是牛皮紙糊的,氣得周瞳跳腳大罵,哈哈,他竟然也有被人騙的時候。
印象裡,周瞳還被騙過好幾次,人家來推銷,說有一種巧克力牛奶粉,小孩子喝了能長高,但是就是有點貴,周瞳就給應不塵買了一大箱,應不塵并沒有長高。
那個車棚子的門的後面有刻度,每次周瞳都叼着筆帽給應不塵畫下來,要是沒長高就說這個門被自己踹歪了。
他的風子叔就在這裡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面粉廠已經散了,這裡的火燒的痕迹還留在那裡,煙熏火燎的一大片。應不塵蹲在那個小鐵皮房子裡,這裡的東西都燒完了。
周瞳給他打的小凳子,搪瓷的碗也沒法用了。
周瞳的漂亮衣服都被燒得不像樣,一捏就碎了。
薄薄的雪将整個宜華淹沒。
當年隻要一下雪,應不塵就怕周瞳不來接他,最是讨厭下雪。
雪天路滑,周瞳來了汪爺爺要說他。
一來二去的,應不塵就害怕了。
周瞳跟他說,“那玩意兒有啥呀,都是哥撒的鹽。”
他那會兒他小,真信了。
滿宜華的雪都是哥撒的鹽。
新春了。
監獄隻有輪班執勤的人,門緊緊地閉着。
應不塵站在門口,偷偷點燃了一個五塊錢買的煙花。
他想要讓周瞳看見,但是煙花癟了氣了,燒着就成了啞炮。
應不塵就坐在煙花旁邊,穿着周瞳當年給他訛來的單薄的運動服,枕着薄薄的雪,是周瞳撒的鹽。
他看着自己的鞋子小了,從前的周瞳每次給他買鞋子都會把手指插進腳後跟,叼着煙夾着包對着售貨員笑嘻嘻對半砍價,但是現在沒有了。
應不塵擡起頭來,萬家煙火都在此時綻放,高速上星星點點的車都趕着回家,天空時常亮得像白晝,如果周瞳還在,那他定然要抱着自己看新節聯歡晚會,并且一骨碌地開始批判這些節目,最後靠在床頭睡去,他總是等不到那首《難忘今宵》。
應不塵抱着自己的膝蓋,迎來了自己15歲的第一天,是90年代的最後一年。
凍僵的小孩兒大家都眼熟,醒來的時候邊上是一個年長的阿姨,周圍是消毒水的味道,顯然,應不塵現在在醫務室。
這是應不塵第一次跟監獄的人有近距離探聽周瞳的機會。
“你好,你好,我想問一下,那個,周瞳...”應不塵怕人讨厭周瞳,畢竟在他們眼裡,周瞳撞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好嗎?”
阿姨說,“先不管别人,你不太好。”
“我沒有不好。”應不塵除了手長了爛瘡,臉起了雞皮,渾身僵得發痛之外,沒什麼不好的。
“衣服穿得太少了。”阿姨說。
應不塵隻想知道周瞳好不好。
但是得到的回複是,在改造,不用擔心。
又是這句話。
總是這句話。
周瞳吃東西又挑,也愛睡懶覺,睡覺必須拉窗簾,最煩别人管他。
應不塵在短暫的休息之後也被人請了出去。
高高的圍牆裡的周瞳過得好嗎?有想他嗎?
依舊是每周一次的長途車,路程是171公裡,大巴車最早是早上六點在轉盤出發,最快的一次是開了3小時15分鐘,最慢的一次是車壞在路上了,花了7個小時。最晚的一班車在晚上9點,但是那輛車是卧鋪車,比一般的坐的車要貴75元。
應不塵的車票擂成了厚厚一摞,夾在筆記本裡。
應不塵的頭發是最便宜的理發店剪的,他那個理發店老闆跟着一個一頭的黃毛的小工,應不塵總是讓他剪,黃毛很是高興,剪的特别慢,就差一根一根的剪了,可是黃毛的技術不好,把應不塵剪成了一個窩瓜,就像當時周瞳給他練手一樣。
黃毛有點害怕,但是應不塵卻坐在鏡子面前說,“剪的很好,我有個朋友,第一次剪還不如你。”
應不塵笑着出了門,黃毛看見他蹲在街角,或許是他第一次抽煙,幾次都點不着,再後來,他被嗆得眼淚直流,走了。
這時候的小賣部逐漸變成了超市,市裡也有了第一個大超市。
應不塵總是站在賣米處,邊上就是賣面粉的。
面粉有味道,應不塵覺得好聞,怎麼也聞不夠。
從前的周瞳會在面粉裡混一點水,就變成了一個白色的橡皮泥,周瞳會把他捏成小豬,小兔子,有一次,周瞳把他捏成了一個排骨,混在紅燒排骨裡,被應不塵吃到了就哈哈大笑。
李泥鳅的家裡隻有個陽台是應不塵的,擱了一張鋼絲床,幾個櫥櫃放書,有一條塑料凳,就沒了。
應不塵買了兩斤面粉就坐在床上,生面粉不好吃,糊嗓子。
接着應不塵把面粉都撒在床上,靜靜的躺着,看着外面的天轟隆隆的打雷。
應不塵小時候覺得千玺年很遠,等到他真的來臨的時候,覺得跟平常也沒什麼區别。
還是一樣的雪,一樣的高牆,一樣不見應不塵的周瞳。
學習壓力陡然變大了,千禧年的高中生已經是很好很好的學曆了。供銷社也在這個時候慢慢私人化,從前的國營廠漸漸被老闆購買,整改。
每次當應不塵坐着公交車穿梭在城市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跟周瞳都被停留在了1998年。
整個縣城在這一年突然往前加速,沒有周瞳在身邊,應不塵開始不明白很多事情的道理,比如鐵路上的火車是如何往前走,刹車的時候為啥有那麼大的氣兒。
他也不明白,現在的bb機為什麼不能用了?他呼到台裡的時候,總是沒人接了。
應不塵依然兩頭跑,但是依然瞧不見周瞳。
應不塵長高了,有同班的同學叫他喝喜酒,原來人家讀完書就可以結婚了,他們的孩子将在還沒成年的時候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