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四月的新春終于開始暖和了,一新橋的精品店生意比他們幾個預計的更好一點兒,小縣城的購買力也不容低估,雖然時常都有盤貨與賬單不符的,這個時代有些手腳不幹淨的,那也沒辦法,實在不好抓,都是些稀碎的東西。
佟老師是周瞳見過最老實的人,他到現在連顔料都沒說過要自己去買,生意都是周瞳去談,有時候要住在村裡,就那種漏風的柴房裡支床就睡了,睡醒就接着爬上腳手架。
“佟老師,”周瞳給他扶着梯子,說,“以後我不給您算工資了呗。”
佟老師帶着厚厚的眼鏡,問,“我是不是畫的不好?”
“不是啊,”周瞳仰着頭說,“我給你弄一個辦公室,你就專門接這些東西,然後生意我去談,你拿七成,我吃三成。”
“我,我我我,”佟老師說,“我不會,我在學校的課時費低,能有活兒幹就行,我,我就畫畫挺好的。”
周瞳叼着煙,說,“我前一段是沒錢,我跟塵在外面養着個病娃娃,有點錢都送過去了,又要開别的店,挪不出來錢給你,現在好一點兒了,你該拿就拿呗。”
佟老師從腳手架上下來,說,“你沒缺我的錢。”
“沒缺沒缺呗,關我啥事,你這太苦了,住的都是啥地方,你從來也不找我的事兒,”周瞳說,“都小活你就都一個人幹了,真的,我都知道。”
佟老師笑起來,“天天忙挺好的。”
“我給你弄個賬戶,完了人家錢打你那,咱就分,”周瞳踩滅了煙頭,說,“你冬天那個手凍成那樣,也不耽誤活兒,我聽塵說你有一回都摔下來了,尾巴骨挫了一下,這要是換别人不得訛我嗎,你都不吱聲,就按我說的辦。”
佟老師不好意思,想跟周瞳握手,手上都是顔料,又收回去了,咧着嘴笑,說,“行。”
“寒暑假那個畫室還得弄啊。”周瞳說,“就怕你忙不過來,撂挑子我就完了。”
佟老師說,“人家美術老師,都,都沒人在乎。”
“咋會呢。”周瞳說,“新春遲早都會在學校裡開藝術特長班,這事兒有錢的家長都在心思,你以後隻會越來越吃香。”
周瞳拎着個熱水壺,二人蹲在牆角倒茶喝,桌子一拉開,就兩條折疊椅,一把陽傘就成。
“我覺得我命挺好的。”佟老師喝了一口茶,說,“我畢業的學校也不咋好,本來給我分配到小學的美術課去的,但是正好這兒缺了,我就補上了,沒多久就碰到塵兒了...隻是,我現在在學校都不知道叫他老闆還是啥。”
“咋了,有人說你給學生幹活兒?”周瞳仰着頭問。
“嗯,”佟老師不好意思地說,“還是有點難為情。”
佟老師看着前面有人在河邊洗碗,說,蹲在地上搓自己的手指,“一個老師還要學生幫襯的,挺沒出息的,他們講的不好聽,亂七八糟的,說的人心裡亂。”
“那你想過不給咱幹活嗎?”周瞳問。
“沒,”佟老師說,“我缺錢嘛,而且你們對我挺好的。”
周瞳不知道這事兒要怎麼說,他剛從号子裡出來的時候,他也茫然,也無望,到了新春之後勞改這個印記就刻在他的臉上,像古代的惡毒的刑罰,那會兒他也覺得自己是個懦夫。
那會兒應不塵想跟他談戀愛的時候,他說應不塵太小了,沒長大,去長大了再說吧。應不塵說,長大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可以去委屈,去吃苦,去淋雨,去摔倒,再爬起來。
周瞳看着佟老師,不知道要說啥,之前應不塵晚上做試卷讓周瞳跟着一起看,周瞳喜歡聽他講。
他前段講過一首,叫《定風波》①
那天晚上,周瞳看完這首詩,說,“這意思是,他淋雨了,但是他覺得沒啥,就寫了一首詩?他少淋雨,你都能少背一首了!真能給後頭的人找事呢。”
“那你還不如讓李白少喝酒。”應不塵說着,拿着試卷挨在周瞳的邊上,說,“這首呢,這個作者很厲害,你吃的東坡肉就是他的名字,東坡先生。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便貶了,去鳥不拉屎的地方,那會兒當官可别提這茬,晦氣的要死。”
“能比我還晦氣嗎?”周瞳問。
“差不多吧。”應不塵指着詩說,“這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意思呢,雨下的賊老大,但是他還慢慢悠悠的瞎溜達。”
“他打傘呗。”周瞳說,“傻麼,就淋雨。”
“你先别管他打不打傘,你看這句,他說竹杖芒鞋勝輕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句的意思是,人生的風風雨雨,對他來說就是溜達玩,他什麼都不怕。”
“那還挺狂。”周瞳說。
“差不多,但是更狂的在後面,你看這句,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他意思呢,就是這個太陽有點上杆子來了,舔他呢。”
“他咋那麼自戀呢。”周瞳說。
“那你以為他要說跟咱聽的那個歌一樣,啥陽光總在風雨後麼,人家就說,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的意思就是,哪怕是好的壞的,都無所謂,不需要陽光在風雨後,風雨後還是風雨也随便,換成你的話說,就是愛咋咋的。”
“啊。”周瞳看了兩回這首詩,說,“那這個人還挺牛逼。”
“何止挺牛逼。”應不塵說,“别太牛逼,他有很多詩詞,以後慢慢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