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佑又低下頭去,隐忍哭腔委屈說了句:“陳老師,您沒必要說這些,我也沒怪她。”
“我的模樣可怕,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憑什麼讓别人接受?”
陳速平靜地“嗯”了聲,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收回手去撩開自己的褲腿,露出肌肉深陷,傷痕猙獰的一截小腿,看得出是非常嚴重的斷骨之傷。
“這下知道我為什麼夏天也穿長褲了吧?”陳速放開褲腿,松松垮垮又遮住了陳年舊傷,“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我在全國最頂尖的體院讀書,我還是國家田徑隊的運動員,事故發生前,我剛赢得了冬奧會的參賽資格。”
“知道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了嗎?”陳速的語氣平和,眉眼坦然無所謂,更無意渲染那些已經發生,現在再如何歎惋都毫無意義的悲涼,“因為我和你一樣,保護了自己最愛的人,上天眷顧,我還是能跑能跳,隻是不能像從前那樣跑跳了,我這輩子還沒有拿過金牌,永遠也拿不到了,但我不後悔。”
嚴佑盯着陳速的一雙腿皺着眉,唇瓣緊抿微顫,如鲠在喉想說那根本不一樣,但嘴巴張開猶豫片刻,還是閉合。
陳速繼續說:“不拿金牌又怎麼了?我照樣憑自己的一雙手,活得人模人樣,人五人六的,我還自己當老闆耀武揚威,我比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差哪裡了?”
嚴佑咽咽嗓,擡眸忍不住提醒他:“陳老師,你說的這三個成語,都是貶義詞。”
陳速“噗嗤”一笑:“總之就是那麼個意思,你覺得我現在活得很差嗎?”
“不。”兩雙堅毅目光對視,少年的清朗聲音同樣笃定響亮,“陳老師你,比太多人耀眼。”
“嗯,我也覺得。”陳速莞爾一笑,眉眼柔軟下去,但胳膊卻張開像兄弟擁抱那般,攏住了嚴佑瘦弱的肩膀。
“所以你不要怕,今天你在山裡遇見了穗甯,明天你離開大山還會遇見很多養尊處優一輩子都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少爺小姐們,他們如果對你展露出同樣的表情,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逃避,的确,他們或許有善意,或許有惡意,又或許隻是傲慢慣了,目中無人而已,但無論是非善惡,首先你不能自己看輕自己。”
嚴佑輕輕一顫,低頭咬起一側唇瓣。
陳速的語氣逐漸變沉,眉棱忽而冷硬凜厲,俨然有種不容置疑的強硬:“我們嚴佑,從前是勇敢潇灑的孩子,現在是純良堅韌的少年,未來也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傷疤是男人的勳章,是光榮記号,不是讓你低垂頭顱、低聲下氣的肮髒東西。”
嚴佑緩緩眨了下眼睛。
門外,江司甜垂下長睫,輕輕撫在胸口的細白手收緊,又松開,最後垂下,回眸看向幽幽山巒,陽光灼烈滾燙如舊,空氣中滾動着細碎顆粒,好像在眼前蒙上一層薄紗,生生将這耀眼日光罩得虛幻朦胧。
那是渺小塵埃的實質,是被歲月沖淡的過往,時間确有那麼幾分幾秒的停滞,将如今這個鐵石心腸的江司甜重塑成過去那個義無反顧的江司甜,然而陽光又将封凍的時間融化,車輪加速滾動,碾成無法跨越的鴻溝。
寥寥幾句,訴說着陳速艱難的二十九年人生,訴說着曾經那個驕傲自信的少年,面對她傲慢惡劣姿态時,最原始的情感和态度。
江司甜擡手揉了揉眼皮,緩出一口氣,擡腿往教室走。
宿舍裡的對話仍在繼續,但已然雨過天晴。
廚藝課也繼續,穗甯乖乖坐在姜信身邊,也跟着聽課,坐得有模有樣一副好學生姿态,一雙澄澈炯亮的眼睛裡還泛濫着潋滟水光,心思當然不在講台上,目光時不時就往嚴佑的方向看。
小家夥雖然年幼,但能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覺得害怕,隐約還有些委屈。
她不是學生,又在最後排,在教室無拘無束,來去自如,呆萌目光忽而一亮,扭頭溜下凳子,跑去外面找陳速的車,找到了,但是沒開鎖嘿咻憋足了勁兒也打不開,折返時正好下課。
陳速的工作收尾,看她小短腿跑得風風火火,拎住她問幹嘛呢。
“鑰。”穗甯向他攤平掌心。
陳速莫名其妙:“什麼藥?”
“車。”
“藥?鑰,車鑰匙?”陳速挑眉,“邊兒呆着去,等我洗個手就回家。”
穗甯拽着他的衣擺拖着他不準走,小嘴巴裡大喊:“巧克力。”
懂了,巧克力在車上。
穗甯拿到巧克力回教室,總共隻有三顆了,拿兩顆給姜信,猶豫了下,又收回一顆,跑去前排,遞給嚴佑,嚴佑拿出練習冊要做題,沒理她。
穗甯抓住他的手,硬掰開把兩顆金箔閃耀的巧克力塞進去,水靈眼睛輕眨,小聲說了句“哥哥,對不起”後慌張跑開。
嚴佑低頭看着掌心中的巧克力,心情複雜地擰了擰眉,但也沒辦法追上去還給她,隻能是不耐煩地扔進桌肚,冷冷說了句“傻子”,低頭下去翻開練習冊,良久,唇角挑起個淺淺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