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冷又問:“沈青筠還說了什麼?”
“說太子是這世道難得的好人,對了,沈娘子還提到了殿下。”
“提到我?”齊冷本是端坐在案幾前的,如今不由身子微微前傾,臉上神色也有些變化:“提到我什麼?”
侍衛吞吞吐吐:“沈娘子說,殿下偶爾犯倔,是人之常情,讓太子不用自責沒有照拂好殿下,還說太子是一個好人,對所有人都好,但有時候,需要對自己好一些。”
齊冷:“……”
侍衛見齊冷的臉色漸漸鐵青,忙替沈青筠說話道:“沈娘子當時也是為了寬慰太子,才會這般說的,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齊冷手指攥緊,半晌,才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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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走後,齊冷更覺血氣上湧,他已經可以确定,沈青筠的确是重生而來。
隻有經曆過上一世的遺憾,這一世才會迫不及待營救太子,才會讓太子對自己好些。
而他齊冷,五年的夫妻,在沈青筠的口中,不過就是個脾氣倔的評價罷了。
齊冷想起,剛成親時,因為覺得沈青筠另有所圖,所以對她不理不睬,沒想到她後來找上門來,情真意切地說道:“妾的父親有沒有所圖,妾不知道,但是妾可以指天立誓,妾從來沒想過對殿下不利。”
他當時隻冷聲道:“你以為我會信你?”
“殿下可以不信。”沈青筠道:“但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妾既然嫁給了殿下,就會全心全意對待殿下,不會有二心。”
她說那話的時候,眼神溫溫柔柔,看起來無比真誠,她還說:“妾是真心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的。”
“想陪着殿下”五個字,在齊冷的心中激起一片漣漪,他自幼就不得父母喜愛,兄弟之中,除了太子和他親近,其他人也對他冷淡的很,而太子是國之儲君,有太多大事要做,不可能時時刻刻與他在一起。
所以齊冷向來是形單影隻的,他也習慣了這種孤單,這時候,一個年輕、貌美、溫柔的女子,輕聲細語、滿眼真誠地告訴他,她會永遠陪着他,就算他是一個被父親厭棄的皇子,她也不介意,反而想和他做一世夫妻。
這讓齊冷怎麼不動容,他凝視着沈青筠,雖然臉上還是神色冰冷,但心中,已經有了一絲柔軟。
可誰知道,“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這句話,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齊冷閉目。
往事不可谏,既然已經重活一世,就不會再被沈青筠的謊言欺騙了。
隻是,沈青筠居然也重生了。
齊冷忽覺哪裡不對,他細細一想,沈青筠本可屏退侍衛對太子說小心韋頌的,她偏偏當着這些人的面說出來了,她就不怕事情洩露,連累她自己麼?按照上一世沈青筠心機深沉的程度,這種錯誤她不會犯的。
除非……她是故意的。
她為何故意這樣?難道,她早知曉他會打聽韋頌被逐原因,所以才借侍衛的口說給他聽?
她是在引他去見她?
可是,她為何要引他去見她?
齊冷不知曉。
不過,既然沈青筠想見他,那他就如她所願,橫豎他也了解她底細,再也不會被她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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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虹橋邊的一座茶坊中,二樓雅間,沈青筠支起木窗,看着橋上的熙熙攘攘。
飛虹橋是建安城中最繁華的存在,橋寬兩丈,以巨木而建,每日都有婦人商販于橋上兜售,或賣花,或賣飾品,或賣魚羹,俱都抛頭露面,大聲叫賣。
大齊民風開放,女子也可經商,時人有詩:“九市官街新築成,青裙販婦步盈盈”,便是最生動的寫照。
沈青筠一直盯着橋上看,都沒有發現茶坊下,一襲玄黑常服、腰系紫金帶的男人,正仰頭看着她。
她在看橋,他在看她。
齊冷仰着頭,沈青筠又露出那種神情了,那種恍惚的、空落落的神情。
他和她同床共枕五年,明明是最親密的夫妻,但有時候,他卻覺得離她十分遙遠。
等到她自盡那日,他才終于發現,原來他從來沒懂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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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冷抿了抿唇,然後進了茶坊。
随着雅間木門吱呀一聲,沈青筠也從軒窗邊回了頭。
這是兩人的第三次見面,這次會面,兩人都笃定對方是重生而來,自然心緒有所不同。
許是上一世的結局太過慘烈,一時之間,兩人竟然相對無言。
齊冷首先回過神來,他沉默關上雕花木門,席地坐到了沈青筠面前。
沈青筠也微微抿唇,她取出兩個白瓷茶盞,将茶末置于盞中,注湯擊拂,又輕拂調細,茶湯上便慢慢浮現出一幅山水畫卷。
這便是時興的點茶法,用茶筅在茶湯之上繪出一幅水丹青,沈青筠是其中的佼佼者。
齊冷看着沈青筠慢慢用茶筅調細茶湯,他想起了上一世,與她相伴的無數歲月中,她就這樣素手執着茶筅,為他烹出一碗碗精妙無比的水丹青。
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知情識趣,又賢良淑德的妻子,哪個男人會不心動呢?
他對她從最開始的防備,到為她的那句“真心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而動容,再到漸漸習慣她如微風細雨般的陪伴,最後終至完全信任。
他習慣從神武軍回來的時候讓她烹上一碗熱茶,習慣在風雪的時候讓她披上狐皮大氅,習慣在雨日的時候讓她遞上一把油紙傘,更習慣于床榻間她的柔順溫馴,予取予求。
定王府的事,她也料理的井井有條,就連成婚三月他要納妾,她也沒有生氣,而隻是溫柔地說一句:“殿下放心,妾會照顧好雨煙妹妹的。”
所有贊揚女子美德的詞語用在她身上,都不會覺得過分。
和神武軍的士卒飲酒的時候,士卒會大着膽子問他:“王妃是什麼樣的女子?”
他想了下說道:“性情柔弱,蘭心蕙質,寬容大度,以夫為天。”
他當時就是那麼認為的,他認為在她的心中,他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是她願意托付終身的男人。
他是真的以為她想陪他一輩子,想和他做一世夫妻。
所以當她懷抱着太子的靈位自盡時,他才會那麼震驚,那麼耿耿于懷,以緻于永生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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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冷出神的時候,沈青筠微微擡首,看着他的清俊面龐。
不可否認,齊冷有着一張極好的皮相,劍眉入鬓,鳳目清冷,身上既有天家貴胄的優雅矜貴,又有馳騁沙場的英姿煥發,而且身材高大,體魄強壯,是一個十分出挑的丈夫。
更難得的是,他對她還頗為不錯,從不寵妾滅妻,給了她一個正妻應有的尊貴,床榻之上也并不粗暴,反而十分照顧她的感受。
這要換成尋常女子,恐怕早就将一顆真心盡數交付了。
但沈青筠知道,她和尋常女子不一樣,長期的瘦馬生涯讓她變得自私陰暗,她很難對一個男人付出真心。
不過曾幾何時,沈青筠也動搖過。
大概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會格外脆弱,有一次,她感染風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齊冷探了探她額頭,燒的滾燙。
齊冷擰眉,學了大夫教的法子,坐在她床前,拿着井水濕過的帕子,為她冰敷着額頭。
婢女對齊冷道:“殿下,要不奴婢來吧?”
齊冷看着床榻上燒的昏沉的沈青筠,他的确還有軍務要忙,他本想将帕子遞給婢女,自己離開,但是卻不經意間,聽到沈青筠嘴中呢喃着“娘親,救我。”
齊冷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