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曉沈青筠的身世,他一直以為她是相府女,而沈相的夫人,多年前早已過世了。
齊冷下意識就以為沈青筠是在喚着沈相夫人,他握着帕子的手緊了緊。
她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她到哪裡去尋她的娘親呢?
外面侍衛在催促他去軍營,齊冷看着沈青筠,遲疑了。
她對他那般好,為他烹茶,為他磨墨,為他調香,難道他連并不緊急的軍務都放不下嗎?
齊冷于是沒有走,也沒有将帕子遞給婢女,而是自己親手擰着帕子,陪在沈青筠身邊。
他就這樣陪了整整一夜,等到翌日清晨,沈青筠額上的溫度終于降下來了。
他放下心來,就離開去軍營了。
沈青筠是從婢女的口中聽到這一切的。
她模模糊糊記得,自己昏迷時床榻邊陪着的偉岸身影,原來那是齊冷。
那一刻,她說不感動,是假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有一股沖動,想卸下自己的僞裝,但是曾經的經曆又讓她惶恐止步。
她就這麼糾結了一陣子,某次夜間溫存之後,她靠在齊冷胸膛處,試探問他:“殿下,若有朝一日,沈青筠不是沈青筠了,殿下還會對妾這麼好嗎?”
齊冷失笑:“說什麼傻話,你怎麼不會是你?”
沈青筠堅持問道:“若有朝一日,殿下醒來,發現妾不高貴,不溫柔,不體貼了,或者,殿下發現妾變成一個出身低賤的女子了,性情也變得斤斤計較、自私陰暗了,那殿下還會一如既往對妾嗎?”
齊冷打了個哈欠:“怎麼可能呢?别多想。”
他似乎有些疲累,再沒有跟沈青筠說一句話,就沉沉睡了過去,翌日醒來的時候,他也沒有記得這件事。
可沈青筠的心,卻如同被潑了一桶冰水一樣,瞬間冷卻。
她想,原來齊冷喜歡的,還是那個高貴溫柔的沈青筠,而不是她這個低賤的揚州瘦馬。
等有朝一日,他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發現了她的滿腹心機,他也會像她的爹娘一樣,毫不猶豫抛棄她。
所以當新婚三月,齊冷領回來一個貌美女子,說他要納妾的時候,她也沒有過多難過。
她甚至有些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将真心交付給他,否則,她又要經曆一次十歲那年的痛徹心扉。
她冷眼看着齊冷漸漸減少來她這裡的次數,轉而寵幸新的妾侍,她終于确信,齊冷一點都不愛她。
之所以對她不錯,那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賢惠的正妻,他和這世間的其他男人,也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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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筠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她自嘲的笑了笑。
齊冷永遠不會知道,她也曾試着愛過他。
那麼傻的自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自嘲之後,沈青筠反而覺得頗為輕松,她主動為齊冷沏了一杯茶,打破兩人間的沉默:“這龍鳳團茶可不易得,殿下嘗嘗?”
龍鳳團茶乃是宮中貢茶,甚為珍貴,齊冷沒有接:“這茶連東宮都沒有,沒想到沈娘子倒有。”
沈青筠道:“招待貴客,自然要用最好的。”
齊冷卻譏諷了句:“我算貴客,還是算故人?”
沈青筠沏茶的手一頓,她放下茶匙,道:“看來定王殿下已經猜到了。”
她神色平靜,齊冷可平靜不了,沈青筠沏的那碗珍貴無比的龍鳳團茶,他也完全沒心情飲,他薄唇緊抿,半晌,才冷聲說道:“為何?”
“為何?”沈青筠道:“定王是問我為何要嫁給你?還是問我為何要自盡?這兩個問題的原因,殿下不是都查到了麼?”
齊冷咬牙:“那原因,是真是假?”
是不是為了太子才嫁給他,是不是又為了太子才自盡?
齊冷咬牙望着沈青筠,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希望她說是,還是說不是,但沈青筠沒有看他,隻是拿着木制茶筅,一邊攪着茶湯,一邊淡淡道:“真。”
齊冷頓時如墜冰窟。
沈青筠說完這句話後,也沒有說話了,雅間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良久,齊冷才道:“沈青筠,倒是我小看你了。”
“哦?”沈青筠擡首:“此話何解?”
“做了這種事情,還能面不改色出現在我面前。”齊冷道:“可不是我小看你了麼?”
沈青筠聞言,反而輕笑一聲:“那定王殿下希望我怎麼樣?羞愧到不敢面對你?還是痛哭流涕地跪下,求你原諒我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這樣說,齊冷倒不知怎麼回答了,沈青筠輕輕歎了口氣:“可是怎麼辦呢,我既不覺得羞愧,也不想讓你原諒。”
齊冷怔住。
沈青筠已經放下茶筅,微微彎起嘴角,直視着齊冷:“是不是覺得很意外,覺得你那賢德的皇後怎麼能說出這樣一番自私無情的話來?可是,你的妻子,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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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團茶已經發涼,沈青筠聲音還是如上一世那般,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可說出的話,卻冰冷到直刺人心:“定王殿下,你覺得我重生後,應當不敢面對你,可是,你我上一世的結局,我何錯之有呢?我為何不敢面對你?”
齊冷不可置信:“你何錯之有?你為複仇嫁我,本就目的不純,等到複仇成功,你又以皇後身份自盡,給我這個皇帝留下滿朝的流言蜚語,如今你居然振振有詞,說你何錯之有?”
齊冷聲聲質問,沈青筠卻始終面不改色,更别提羞慚了:“是,我是為複仇嫁給你,但若無我盡心籌謀,你也登不上帝位,用一樁目的不純的婚事,還你一個帝位,這樁買賣,你虧嗎?”
齊冷瞠目結舌,沈青筠又道:“至于複仇成功後以皇後身份自盡,讓你被流言蜚語所擾,呵,我倒奇怪了,你登基之後,為了推翻重文輕武的國策,殺那些文官從來沒手軟過,那大可在我自盡後,重新立後,并将我的所有記錄從史書中抹去,不準任何人提我的名字,就當沈青筠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
“可你又沒這麼做,我的棺木停在你的帝陵裡,我的谥号是昭惠皇後,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元後是沈青筠,那自然流言不歇。你明明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你不做,如今将這個後果全算我頭上,是否有失偏頗?”
沈青筠說完之後,齊冷似乎震驚萬分,他愣愣看着沈青筠,半晌都一言不發。
雅間中一片寂靜。
忽然,飛虹橋響起一個女商販的尖刻罵聲,聽起來,似乎是旁邊的男商販想搶她的攤位,她寸步不讓,所以才吵起來了。
沈青筠往外瞥了一眼,她在齊冷面前裝慣了柔順可人的溫柔女子,如今像這女商販一樣,撕下面具,痛快争吵,倒覺得頗為舒暢。
飛虹橋圍了好幾圈人,有些人還往茶坊雅座望去,沈青筠到底不想讓人看到她和齊冷在一起,為免自找麻煩,于是起身,将木窗關了起來。
她關好木窗,轉身之時,齊冷也起了身,他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拳頭握的咯咯作響,但到底還是沒有壓抑住,他大步走到沈青筠面前,沈青筠不由往後退。
她退無可退,背部抵住木窗,齊冷呼吸似乎都在憤怒,他擡手,他手掌很大,五個指頭骨節分明,隻要掐住沈青筠脖頸,她就再也說不了話了。
但他指節動了動,最終還是掠過她纖細脖頸,而是鉗制住她小巧下巴。
沈青筠下意識就去拍打他鐵鉗般的手臂,卻被他另一隻手禁锢住,箍在懷中,動彈不得。
齊冷眼睛都在噴火:“你當真以為,我恨你,是因為你留下流言蜚語,讓我顔面盡失,而不是其他?”
“不是麼?”沈青筠被迫擡首看他,她自嘲道:“難道是因為我突然死了,讓你傷心了,所以你恨我?”
齊冷咬牙不語,沈青筠嘲諷道:“我可不會自作多情,将自己想的那麼重要,是,或許我的死,讓你有一些不舍,但你的不舍,是對你的皇後,而不是沈青筠。”
她望着齊冷,說道:“在你齊冷眼中,你的皇後,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賢妻,她會在你微時,慧眼識珠,不離不棄,在你登基後,會将你的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讓你煩憂。她溫柔大方,賢惠體貼,無論你登基前養外室,還是登基後納妃嫔,她都從不争風吃醋,反而催促你雨露均沾,這是士大夫心目中完美的妻子,也是你齊冷心目中完美的妻子。”
“等有朝一日,這個完美的賢妻,突然死了,你當然會不舍,因為這樣能幹的内助,哪裡去找呢?這不就和你得力的大臣突然死了,一個道理麼?大臣死了,你傷感一下,然後再重用其他大臣,賢妻死了,你傷感一下,再去臨幸其他妃嫔。”
沈青筠忽笑了:“齊冷,你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沈青筠,她真正的喜怒哀樂,你從來都沒關心過。那個所謂完美的賢後,隻是沈青筠的表象,而表象下的她,你從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沈青筠,于你而言就是一個陌路人。那麼一個陌路人死了,你又有什麼好傷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