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陣平在酒廳找到了萩原研二。
昏黃燈光下,他最熟悉的人浸在琥珀色光暈裡,像枚被遺忘在威士忌桶底的陳年橡果。酒瓶陣列在鏡牆上投出重影,恍若無數個萩原被封印在平行時空,每個都垂着眼睫啜飲寂寞。
松田悄無聲息靠近,任由蜜色流金打在瞳孔。“呀,小陣平來了。”萩原幫松田拉開一旁的高腳椅,神色平常。
松田想開口,但嗓子卻像啞了一千年,褲袋裡手機的灼燙逼得他每個心跳都不肯安甯。還好吞咽津液的聲音能被薩克斯的嘶鳴掩蓋,還好萩原指尖捏着那杯Whiskey Sour(威士忌酸)的蛋清泡沫能順滑口腔。
“怎麼?渴了?”萩原好笑地看着松田将酒液一飲而盡。酒廳無人,他起身,從高櫃架上取過一瓶波本。
看着金褐色的酒液體順着冰球蜿蜒,松田想起十歲那年他們卡在神社石縫裡的玻璃彈珠,被雨水沖刷得棱角模糊卻頑固地硌着。他終于壓着嗓子說:“......黑桃10有補給确實少見對吧?”
萩原倒酒的手微頓,剛柔并濟的節奏微微停滞,杯壁和酒杯碰撞叮當一聲,仿佛無聲回應了什麼。
“還有諸伏的娃娃,你怎麼那麼快就找到了?”松田繼續,語氣似乎隻是淡淡的不解,他輕輕看向對方,“喂,萩原,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萩原知道松田這是認真了,心底那口氣稍稍松泛,又隐約生出一絲忐忑,隻好端着淺淺的笑容,默默注視他。
松田用眼睛描繪幼馴染的全身,墨藍色的西服漾開在燈光下,讓他想起什麼台風夜被雨淋濕的請假條上暈開的藍墨水;萩原裡頭穿的襯衫,此時因為動作領口搓起幾道褶皺,松田又想起中學課本邊角被橡皮擦反複蹂躏的皺褶。
“莊家......那是什麼?”松田對上半臂之遙人的雙眼。
萩原的笑意未減,隻緩慢沉重地垂下眼睑,明明是要歎氣的,但又因為秘密被戳穿的輕松深吸了口氣。他的喉結微動,将手裡的酒移至松田前,又拿了個杯子,給自己滿上,然後坐下,似乎隻是和他的好朋友在居酒屋并排坐着,點了些烤串準備小酌一番。
“我們玩小時候玩過的遊戲吧,小陣平,never have i ever had(我從未有過),還記得嗎?你說的話如果我做過,我就喝一口酒。”
萩原是不會撒謊的人,向來也不會這麼故作姿态。“你這家夥,是因為不能說嗎?他們看着你嗎?”松田的質問撞上酒櫃玻璃。
萩原苦笑。杯沿鹽粒也中和不了苦澀半分。
松田褲袋裡的手機仍在發燙,灼着七年前防爆服裡沒取淨的彈片。
“我從來沒有......”松田注視着萩原的手腕骨節,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杯底水痕,抿了抿唇,還是說了出來,“從來沒有......當過遊戲的發牌人。”
可萩原未帶一絲猶豫,舉杯送至唇邊,咽下一口酒液。
杯壁凝結的水珠順着萩原的動作滑落,吧台燈突然暗了一瞬,無數個鏡中萩原同時舉杯,将秘密飲成月光下的雪水。松田忽然嗅到硝煙氣息,混着威士忌的泥煤味,在肺葉裡開出一片黑色曼陀羅。
“還真的是你......”松田突然很想笑,笑自己連這個都發現不了,引以為豪的洞察力在好友面前不堪一擊。“我是感覺你這家夥有點不對勁,我來這裡也不過3年,其實完全可以集齊一副牌了,你在這裡7年......什麼事情都是你告訴我們,但因為是你所以我們不會細想。”
松田想到什麼,按住萩原的手臂,“那你在我來之前就集齊一副牌了對不對?所以你才會去當莊家!集齊之後其實根本不會複活,隻是去做遊戲管理者嗎?他們逼你的是不是?”
萩原笑着看着松田。“這麼多問題,你要我回答哪一個啊小陣平。”
“我從來沒有集齊一副牌。”松田說。
但,意料之外,萩原隻是搖晃着杯子,并未喝下。松田袖口散逸的薄荷煙味撞上來,和酒一起在鼻尖三寸絞成苦澀。
“你沒集齊嗎?那怎麼會去當莊家?”松田氣急,抛出下一個問題,“我從來沒有被逼着去當莊家。”
期盼萩原能再喝一口的松田深深失望,萩原還是沒動。
“你開什麼玩笑!”松田咳笑出來,“你這個混蛋是自願的?”
松田繼續追加:“我從來沒有自願去當莊家。”
萩原垂眼,再次舉杯飲下刀刃一樣的味道。
“......那黑桃10呢?也是你的手筆?呀,萩原,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裡頭嗎?”
萩原的眼睛看着他的,一閃一閃的,頂光打下來睫毛在臉頰投下栅欄陰影——他們曾在同樣黏稠的暮色裡并排修理機車,沾滿機油的手指間距始終保持着兩枚螺絲釘的精準距離。
“我知道......”
松田打斷他。“我從來沒有參與過黑桃10的設計。不對!是我從來沒有被逼着參與黑桃10的設計。”
萩原喝了一口。
松田按了按鼻梁,吸了口氣,繼續,“我從來沒有和很多人一起當黑桃的莊家。”
萩原又喝了一口。
“我從來沒有在那些同僚裡被人算計過。”
萩原還是喝了一口。“這一杯都見底了呐,小陣平。”
“所以果然黑桃10是你身不由己了對不對!補給是你去争取的是不是?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