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做好心理準備,去往攝影棚的路卻是步履維艱。路面仿佛鋪有隐形的鐵釘,紮入腳心,每走幾步,季慈都得停下緩解傷勢。
鐘曉倩以為她緊張,溫聲安慰道,“季慈,放輕松,不行就不行呗。”
季慈莞爾,默默圈緊濕濡的掌心。
攝影棚四周拉起黃色條幅,閑雜人員不得入内,鐘曉倩和唐怡被工作人員攔在外面,季慈深吸口氣,獨自走入攝影棚。
面前坐着數位資深影視投資人,季慈舉止端莊,水平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盡管在中間某個戴鴨舌帽的男子臉上略微停頓,最終還是流暢收尾。
不敢貪婪再望眼,但依舊會不自覺與記憶中的他作比較,在韓國那幾年應該很辛苦,他比以前消瘦許多。
季慈反應雖說平淡,心髒卻好似被人捏在手心,收縮受限,以至感覺胸腔漸狹,呼吸稍顯局促。
做完自我介紹,根據劇本要求,她的角色是男主初戀,兩人因現實原因不得不分開。後來初戀奔赴英國,兩人就此成為過客,不再相見。
離别戲份借用了徐志摩《再别康橋》的一段詞,“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這時,坐席中間戴鴨舌帽的男子松開緊握的礦泉水瓶,倏爾從位子起身,大步流星走在季慈跟前。
聲線因他的逼近有了絲顫抖,“我輕輕的招手,作别西天的雲彩。”
祁然猛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藏在鴨舌帽下的一雙眼眸似上漲的潮水将她團團包圍,輪到他開始念詞,“我不會放任你在我人生中消失太久,等我去找你。”
濃密的眼睫顫得似飛蛾的薄翼,輕輕的,緩緩的。他和她隻隔一拳距離,餘光似乎可以捕捉到他細微滾動的喉結,氣息灼人,季慈慢慢擡起下巴,呈仰視狀,放任自己與他對視。
時間的倒放鍵開啟,他和她好似回到幾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純真了卻,凝望彼此被世俗沾染的眼眸,讓季慈心中萌生出一個事實——她和他好像回不去了。
唇角閃過絲笑容,淺淺的梨渦淡淡地漾開,她雖滿含柔情,眼裡滿是别人的影子。
“不要來找我,就把我當做人生的過客在今天就此别過。”
劇本戲份到此結束,但祁然緊接又說了段詞,不知是入戲太深還是其他原因,清澈的嗓音飽含即将失去愛人的悲怆和蒼涼。
“沒有你的餘生,我甯可不要。”
他咬字的聲音異常清晰,在喪失理智的邊緣徘徊,視線逐漸蒙上層旁人看不清的色彩,他們不懂,但季慈明白。
雖然讀懂,她卻不作回應。
胸窩泛起的波動很快被冷靜取代,她宛若與角色融為一體,既然淪為過客,愛人不必挽留,人生路照樣潇灑。
“祁先生,這段話劇本沒寫。”她笑說。
祁先生?
無人窺見的帽檐底下,祁然清秀的眉宇染上一絲無措,更有幾分顯而易見的陰鸷。
導演适時解圍,拍手叫好,“不錯不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之前真的在一起。”
其他負責人附和笑了幾聲。
兩位“演員”同時緘默。
祁然微微眯眸,甩開季慈手腕,無情回身,淡聲說,“劉導,就她吧。”
“小姑娘,演得不錯,留下聯系方式,輪到你的戲份會有工作人員提前聯系你。”劉導滿意點頭,終于解決困擾數日的選角問題,他不可謂不欣慰。
祁然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半瓶礦泉水,手背抹去留在下巴的水痕,朝季慈方向輕挑下巴,“馬上開機了,時間緊迫,要不要找時間對對戲?”
季慈在思索時間合不合适,畢竟還沒事先和葉清楠打招呼。曆經上次的刻骨銘心,她現在實在是害怕這段即将到頭的關系出現任何意外。
祁然等了她一會,見人不做表态,他懶懶揚眉,當着衆人的面,輕哂,“怎麼,時間不方便?”
面臨騎虎難下的窘境,季慈明白這是他的報複,眼睛盯着他的方向,平靜開嗓,“不是的。”
“那就是有時間。”祁然随手一抛,礦泉水精準投入垃圾桶。他偏頭笑着,不給人拒絕的機會,“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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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葉家别墅注定不安甯。
黑色奧迪緩緩刹在門口,葉清楠松開領帶在車内坐了會,手機頁面顯示季慈半小時前發來的消息:【葉先生,今晚有點事,恐怕不能去悅庭莊園了。】
葉清楠沒回,放任消息靜置。
别墅内燈火通明,與車内的黑暗形成對比。葉清楠濃墨色的眼眸望向靜寂的副駕,胸腔忽而被一股陌生情緒灌滿。他拾起手機,面對零散的聊天對話,滿氣的皮球被冷冷的針眼戳破,慢慢撒氣,無法維持手臂的動作,掌心垂直降落,緩緩落在大腿。
車内隐隐傳來男人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轉瞬即逝,抓不住尾巴,好似幻聽一場。
開車門,葉清楠長腿落地,不疾不徐踩過油柏路,輕按門鈴。
開門的是宋嫂,她在葉家工作多年,早就将葉家兩個孩子視如己出,婦人含笑開嗓,“清楠,你回來了。”
葉清楠微微颔首,“老頭子這幾天怎麼樣?”
宋嫂神色收緊,斂聲道:“這幾天老先生心情不好,整日憋在書房不出來,我聽夫人說應該是因為你的事。”
“清楠,你沒在外面給先生惹出事端吧?”
她憂心忡忡地問。
葉清楠聽後隻是笑了笑并沒有立即回話,旋即重啟話鋒,“這幾天家裡有客人來嗎?”
突轉話題,宋嫂一時沒反應過來,思忖一會才作答,“前幾天江小姐倒是來過,說是惦念先生身體,買了許多補品。好像就是那天之後,葉先生就有點不太對勁了。”
葉清楠若有所思,“知道了,宋嫂你先去忙吧。”
宋嫂重回廚房,孟錦也在廚房幫忙,聽到動靜,出來觀望,見到客廳閑散踱步的男子,唇角略微收斂。
葉清楠像個沒事人一樣,坐落沙發為自己泡了壺西湖龍井。
趁葉道恒在書房沒下樓,孟錦用毛巾抹把手,坐在單人沙發,和葉清楠形成面對面的姿勢,開口第一句就是質問,“到底怎麼回事?”
葉清楠不急作答,從櫃子裡抽出兩隻上等茶具分别擺在孟錦和自己跟前,慢慢斟滿熱茶,一縷熱氣袅袅飄出,帶着淡雅的綠茶香。
“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淺淺呷了口熱茶,随即悠悠啟唇,喉道還帶着未散盡的餘香。
孟錦霎時怒不可遏,低聲呵斥,“你真在外面找了個夜總會陪酒的女人?清楠,你太讓我失望了。”
“媽,話還沒說完,你着什麼急?”
孟錦充耳不聞,“你爸這邊我先給你頂着,你馬上找時間和那女人斷了,燒錢就燒錢,别留禍根。”
“如果死纏爛打,你不好解決,那就交給我。”她食指敲着桌子,嘴上振振有詞,“總之,這件事拖不得,必須馬上解決,你聽明白了?”
一下說這麼多,孟錦口幹舌燥,端起茶杯,吹走表面漂浮的綠葉,喝下大口潤嗓。
聽了這些話,葉清楠終于有所動作,嘴角不經意上揚,說:“媽,隻怕你見她一眼,也會喜歡上這姑娘。”
“這姑娘給你下什麼迷魂湯了?”孟錦摔下杯子。
葉清楠搖頭,“不是下迷魂湯,是她本身就是迷魂湯。”
她拂手,“你别和我說那些沒用的,這件事我站你爸這邊。”
葉清楠垂眸,不做無謂掙紮。
臨開飯前,她還特意強調,“不管你爸今晚在飯桌上說什麼,你都别頂嘴,聽明白了?”
“您的命令哪敢不聽?”他語調閑散。
“油嘴滑舌,活該栽女人手裡。”
孟錦臉上有氣。
樓梯口處傳來腳步聲,葉道恒穩着步子下樓,葉語卿和葉清楠先後喊了聲爸爸。
他隻應了前一聲,至于後半聲,全當沒聽見。
飯菜陸續上齊,宋嫂為他抽開桌椅,葉道恒坐在主人位置。從下樓到動筷,葉道恒的目光自始至終沒落在葉清楠臉上半分。
葉語卿眼瞅氣氛微妙,于是主動坦白自己分手的事情,寄希望于可以幫助自家親哥承擔一部分火力。
孟錦反應平淡,說了句分開就分開,下一個更好類似的話。
提及蘇端,不免聯想到去年冬天的那場派對,她接着問:“去年冬天你同學來家,其中有一個高高瘦瘦的,挺漂亮的那個,叫什麼?”
“你說季慈啊?”
“對,就叫季慈,第一次見這姑娘就覺得有禮貌,人也懂分寸。”
母女間你一言我一語,飯桌上兩個男人不插話。
葉清楠慢條斯理喝綠豆湯,覺得味道不錯,喝完讓宋嫂又去幫忙盛了碗。
宋嫂端過來,“夏天就得多喝點綠豆湯,解暑又敗火。”
葉語卿繼續說,“她今天接了一個劇組的試鏡,哥,就是你們公司投資那部楚璨和祁然主演的電影。”
“是嗎?”
葉清楠沒擡眼,反應雲淡風輕。
本來話就不多,後半段的晚餐他愈顯沉悶,逐漸加快吃飯速度,太陽穴的青筋跟随咀嚼動作颦蹙閃現。
因為葉語卿提及公司,一直沉默的葉道恒終于啟了話鋒,“這段時間公司怎麼樣?”
雖沒指名道姓,但都知道這話是針對葉清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