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诏令幾乎是緊随其後,當天下午便已在民間傳開,百姓紛紛稱道。
大理寺舊案凡有疑點處皆重新審核,上下一幹人等經徹查,曾有收受賄賂徇私枉法行徑的均被撤換,收受的錢财一部分上繳國庫,另一部分被疏散給了冤案家屬。而重雲門也得了一筆十分可觀的賞銀。
倚着竹椅随手翻看着被放下的賬本,指尖停在泛黃的宣紙上,喻景淮看着幾處做了标記的墨迹勾唇誇贊:“阿染看賬目居然看得如此細緻?”
“我不過一介女子,隻想盡自己所能為門主做些什麼罷了。”
“阿染聰慧,耳濡目染便能學得如此……”他眸光微頓,而後征詢她意見,“後日是清明,我随你去掃墓可好?”
雲染驚訝擡首。不是說雲家滿門被屠,屍首都被山寇抛于山林無從再尋嗎?
大約這訝異太過強烈,喻景淮又啟唇解釋道:“你父母和兩位兄長以及家中二十七口仆從的遺體早已安置妥當,隻是當時你傷得太重,再者真相還未查清,擔心你驚懼過度便随口扯了個謊,阿染不會怪我吧?”
帶着三分讨好的笑臉在她面前一晃再晃,哪裡是怕她責怪自己,分明是在求她誇獎自己貼心罷了。
“門主心意阿染知曉,既如此……”她佯裝思索,眼珠子轉了一圈嬌俏一笑,“門主,堂口管賬的張先生年紀大了,我去幫幫他?也算為您分憂了不是。”
喻景淮哭笑不得:“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作不懂?”
“我懂。”雲染微微一笑,那笑中帶了幾層格外顯眼的疏離,“門主所想我自然懂,隻是門主,你可知阿染心意?”
他歎了口氣,自竹椅上起身,藤織的底架輕飄飄地在地上搖曳。
他探出一隻手想要抓住她的,卻被雲染早有防範似的避開。蓦然止住,修長的手指緩緩攥成拳形握緊又放開,内心的猶豫和掙紮不言而喻。
“喻景淮,我和她比究竟差在哪裡?”
雲染盯着他眼睛,堅定的臉上透着不問出謎底不肯罷休的決心。
“我從未說過你比她差,你很好,在我心裡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好。”他強硬的握上她皓腕,臉上的誠懇映在她瞳孔之中,“過去的事就讓她過去好嗎?你知道的,她已經死了。”
腕上悄悄發力,硬是轉了幾下未曾挪動分毫,雲染輕扯嘴角,面上的笑不夠善解人意:“如果你真的覺得過去了,為什麼還要派人把守後山、為什麼還要把她的屍首一直保存着、為什麼連我都不能看一眼?”
手上力度微松,他眼中似有不忍和愧疚。雲染長出一口氣,換上平日裡應付外人的一副模樣,對旁人是乖巧又懂分寸,對上喻景淮便是刻意惹他心煩意亂。
“雲染一時失言,門主切勿往心裡去。後日祭奠父母我一人去就可以了。”
她撤了手,欠身行了個禮離開。言語舉止都把兩人關系再次推回原點。
頭頂的太陽還是晴的大好,薄雲也很不開眼的又散了散。雲染轉身閉門,木闆帶起的微風将牆沿樹葉刮的起了璇兒,而後又輕飄飄的落了。她擡眸看到喻景淮站在不遠處,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她垂眸合上眼前縫隙。
*
三月十二,頭半夜就下起了小雨,早上起來果然有些霧氣,倒不算冷。
诏令已然滿城皆知,在重雲門也不再是個秘密。抓個内門弟子問好了墓葬地址,雲染提上準備好的東西,踏着朦胧的晨光上了山。出了萬羅谷,朝北走就是須臾山,這山不算高,雲染走走停停,總算在辰時未盡到了地方。
整個山峰影影綽綽的石碑,除了一些無名墓碑還有四處刻了字的——是以她的名義為父母和兄長留下的。
指尖捏着香一一為他們添上,濕潤的褐色泥土沾在她雪白的衣裙上,雙膝跪地的瞬間涼意随着衣襟滲入她膝下,她沒在意。竹籃中的黃紙和元寶被小心取出,還有一些做工精緻的糕點。
“爹、娘,女兒不孝,時隔這麼久才來看你們。”
“女兒僥幸逃脫,前塵過往皆已忘卻,如今大仇得報才敢來相見,還望父母兄長泉下有知可以原諒阿染。”
雲染咬唇,空白的過去讓她思緒亂作一團,為人兒女的愧疚和不明所以的無措讓她跪在地上不敢言語,隻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親人,又不知何處對不起他們。或許是抛開家人的苟延殘喘,或許是未能親手報仇的内疚自責。
突然發覺頭頂的雨小了,她擡頭,籠在上方的是一塊小小的陰影,剛巧将她包裹在其中。
喻景淮握着玉白的傘骨,白色的油紙傘朝她方向偏着,自己的發梢卻濕了一半。他側首看着雲染,又将目光轉向面前的墓碑,一掀衣角竟是利落地跪在她身邊。
“門主!”雲染驚呼,擡手就要扶他。他怎麼在這?莫不是跟着自己來的?
自然不能這樣問,她壓下驚呼又道:“門主,地上有泥,髒了您的衣服。”
“阿染跪得,我為何跪不得?”抓着她手指握上傘柄,脂玉的觸感溫潤細膩,縱然再不識貨的人也摸得出它的價格不菲。其上還有他掌心的餘溫,雲染被迫扶好傘,喻景淮看着她笑:“皇上賞的,你可要拿好。”
當然不會真當他在威脅,但雲染還是乖乖照做,把身子也靠他近了,為他遮擋頭頂上方的雨氣。
“雲老爺、雲夫人,我喻景淮向兩位擔保,此生定護阿染周全,不會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希望兩位長輩泉下有知可以安心将阿染交付于我。”說完,他竟真頗為虔誠地叩了三首。
“門主你……在說什麼?”什麼叫“交付于我”,這話她怎麼聽出了些許暧昧不明的意味來。
喻景淮偏頭看她,帶了幾分疑惑:“見家長的時候不都是這樣說嗎?”